早在那仆僮来寻思夏时,晴芳院的管事婆子便提起了心,此时见张思远面色不虞地过来,管事婆子呼吸都紧了。
只盼着思夏早些回来。
没一会儿,院门口拐进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女郎。
看见思夏,管事婆子便卸下了心中大石。冬日天冷,连呼吸都有了形状,兴冲冲走到她跟前,唇畔已飞出了一串白鹤:“娘子总算回来了。看鼻尖都冻红了,赶紧进屋暖暖吧,阿郎在里头等着娘子呢。”
走近了才看清她拉着脸,当下闭了嘴,只是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屋。
宝绘也跟着进去,一颗心却慌得不行。
思夏说话声音轻:“我累得很,要睡了。”
宝绘看她根本没搭理张思远的意思,凑她跟前低声提醒:“娘子,阿郎来了。”
思夏不瞎,又不是没看见,偏是被这一句话激得郁闷,非但没正眼看张思远,反而是冷冷道:“这是他家,他爱到哪儿到哪儿!”
自她进屋,坐在罗汉床上的张思远便盯视她,一双杏目微嗔,琼鼻下的樱桃小嘴紧抿,不必她解释,他也看得明白,她又在怄气了。
“吃了晚膳再去歇着。”张思远说。
宝绘赶紧扶着思夏到罗汉床上坐了。
张思远看她闷着头,好言道:“你昨晚不是说想吃杏仁酪吗?今日我让膳房给你备了。”
思夏却一撇嘴:“别这么费心。若让人看见了,必定得说我嘴馋!”
张思远微微扬了扬眉梢,压下疑惑,又露出平和的笑:“反正我都费心了,你且认下嘴馋的事实吧。”转而朝管事婆子道,“今晚在这里设食案。”
管事婆子应了声喏,就要退下,思夏却冷冰冰道:“设一张就行,我一个人可吃不了两张食案上的东西。”
管事婆子为难地站在一旁,不知今日这食案是设两张还是设一张了。
这话让张思远胸口发闷,却也是平静地让人设了两张食案。管事婆子如蒙大赦,赶紧招呼人忙活。
他看向思夏,眼神中也依然带笑:“可是今日老先生加倍留课业了?至于叫你跟食案置气!”
原本思夏没上学堂这件闹心事。以前她和张思远住在纯安公主府时,就只是被他教导写字,顺带教几句古文经典,从不会像学堂老先生那样给她留许多课业,所以,日子还是很轻松的。
自打来了这里,思夏就有了任务,上学堂不说,还得学着管家。只因她长大了,过不了多久,相看郎君就要嫁人。上学堂是让她知书达礼,学着管家是让她日后去了婆家别吃亏。
——张思远给她打算得好。
思夏不喜学堂那位唠唠叨叨的老先生,还怨他动不动留如山的课业。
自从她上了学堂,张思远担心她完不成课业受罚,几乎是每日催促她抓紧时间,这常常导致她不开心。
今日她气气囔囔,张思远首先认为她又看不惯那位老先生了,所以话也是围着学堂来说。
宝绘看思夏爱答不理,便硬着头皮回:“今日先生并未多留课业,依然是二十张大字并一首诗。”
他点了个头,还是笑着问:“难不成先生让你背诗,你没背出来,挨了训心情不好了?”
这次思夏回话了:“我是蠢材,怎么会背诗呢。挨训是应该的。”
她现在看见他就烦,干脆不见为好,又以外间不够暖和为由,要起身进卧房。
“你若嫌冷,先捧个手炉。”
宝绘意会,捧过来送到思夏手里:“娘子先暖暖。”
张思远看她接过又放下,眯了眯眼。
今日她就是在较劲!
她最爱吃杏仁酪,然而杏仁酪端上食案,她却一口没动,饭菜也没吃,一副抬杠的姿态摆得十足。
张思远吃了几口菜,却是味同嚼蜡,看思夏丧着脸,索性将筷子一放,漱了口,净了手,算是吃好了。
几个婢女收拾了碗筷,出了屋便悄声讨论那二位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管事婆子就要揪住她们的耳朵骂了:“都不想活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婢女们连忙垂下头去,老老实实忙去了。
郧国公府的总管名叫李增,在屋外候着,看着撤出来的膳食没动几口,也疑惑了。
今日思夏下学,他还同她说过几句话,明明见她心情不错。听说她怄气的事后,还特意去学堂打听了一下,没听说她有什么异常啊,也没听说老先生罚课业啊。可这一转眼,怎么她一句一句放冷话,连膳食也不吃了?
他尚在疑惑时,屋中侍奉的婢女有序退了出来,见到宝绘,他忙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宝绘有口难言,只搪塞了一句:“心情不佳!”
屋内,张思远看思夏依旧闷着脸,便忍不住问:“你方才说,担心吃杏仁酪让人看见说嘴馋,你这么不高兴是担心旁人会说什么,还是已经有人说了你什么?”
思夏霍然抬头,张了张嘴,而后是横着眼冷声回:“张郧公府上规矩多,又有谁敢多嘴呢!”
他还是头次见识到她有塞牙的劲头。虽是气噎,语气还是波澜不惊:“谁惹你了?同我说说。”
“没人惹我。”思夏眼神和语气异常坚定,“倒是有一件事需和张郧公说,我等小民,粗鄙不堪,不配在郧国公府这等富贵之家住着,还望张郧公高抬贵手。”
大约是张思远一口气没喘匀,思夏话音一落,他就猛地咳了起来,直咳得气滞脸红。
思夏却连一碗水也没给他倒。
张思远身子骨不好,今年二十一岁,却已经有了七年吃药史,至今没有停药。好在这两年病情好转,人也精神了,有力气去骑射或是击鞠。
搁平常,思夏看他难受时,指定会心疼,她曾无数次祈盼神明保佑他尽快好起来,又喋喋不休地嘱咐少思多歇,可今日却是心硬嘴冷:“有病就该好好养着,不要多费唇舌,像是我耽误了张郧公养病一样。”
她今日一再反常,先是一声不吭地晚回来,又是要搬出去,又是生分得如同路人,那张温柔和谐的脸上各种情绪激昂,最后朝他迸发出来“赶紧滚”的意思时。他脑子嗡嗡响,只觉心口被巨石碾过,闷得透不过气来,却依然能平和地道:“这病确实得好好养着。”
她要搬出去的话,他根本没理。静了静,站起身来,干涩地笑笑:“天晚了,你早点歇着吧。我回去了。”
思夏也没说句“慢走”的话,将头一扭,无礼到了极处。
宝绘看张思远沉着脸走了,扭身回屋,却见思夏偏着头,摆出一副“别搭理我”的样子。
宝绘就要给她跪下了,好容易把她给劝回来,以为她好了,谁成想她还是要搬出去。
这事弄得张思远心绪不宁。
他回了静风轩就一言不发,婢女绀青扎煞着手侍立在一旁,想要劝两句,可看到他掌心按在案上,僵直着身子沉着脸,鼓起勇气的话又吓回了腹中。
上了年纪的李增老半天才从晴芳院磨蹭过来。
他不进来还好,看见他,张思远眼中腾腾冒火,冷声道:“你看看你管的这个家,个个都要翻天了!”
难得见他动了怒,李增头皮发麻地听着,大气不敢喘一下。绀青也垂下了头。
这宅子里的人哪个敢惹思夏?怎么好端端的非要搬出去?
张思远捏了捏眉心,其后一指绀青,令道:“你二人一同去,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把家规当摆设!”
已是戊时,阴风怒号,枯枝子或禁不住冰雪或禁不住冷风,竟有一节“嘎巴”折了。
宅子里值夜的人多添了件衣裳,个个瑟缩在廊下或搓手或跺脚,不值夜的人都已洗漱完预备睡下了,却都被匆忙叫了起来。
他们均不知出了什么事,却能想到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在慌乱中穿好衣裳出门,小心侍立,也不敢看李总管和绀青的脸,只是低垂着头。
说起来,李增和绀青也茫然,根本不知思夏到底为了什么事非要搬出去。咂摸了一下张思远的话,便从府上出入各院的人员名单和今日思夏下学后回晴芳院的路线中筛了一遍。这就容易多了,最后从一批仆婢中揪出了六个婢女。
也不知是天冷还是有人心虚,还没等李增挨个问话,已有两个婢女腿软跪地。
那两人正是今日在竹丛后嘀嘀咕咕之人。这二位笑话人的时候张狂无比,东窗事发后吓得伏地乱抖!
凡事讲究个理,李增让她们交代清楚了,该怎么罚,他也有个依据,免得坏了张思远名声。
这俩人哪儿敢说真话,其中一个婢女反应快,扯了个慌,说是议论了几句思夏不想去学堂的话。
思夏不想去学堂,宅子里几乎人尽皆知,她断不会为这事生气而搬出去!
李增见她们不说实话,气急道:“先掌她们的嘴!”
不待人动手,管这二人的婆子已迅速上前一步,求饶道:“李总管恕罪,是婢子管教不严,婢子这便将她二位带回去,好生训导。”
“这么说,你是知道内里详由了?”
她手底下做事的人是个什么德行,她当然清楚,今日确实听说了议论的事和嘲讽的话,晚饭时她已狠狠训过话,奈何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叫人听去了。如今绀青跟着过来,说明什么,张思远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事情闹大了,又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遂上前低声相告李增,又担心自己挨罚,忙将已经训诫过她二人的话说了。
李增听罢,额角乱跳。思夏是个什么性子他能不知?别说她敏感又有些小心眼了,心大的人听了这种话也会不痛快!
张思远素来好性子,可事关思夏,又惹她说了搬出去的话,他的好性子就没影了。
前几年驸马忽然离世让他心情压抑了许久,而后长公主也薨了,赶上他病重,养了一年才有了精神。
虽说思夏是外姓,可张思远早拿她当亲妹妹看了。
今日这俩贱婢离间他二人的兄妹之情,当真是扎了他的心。
李增一摆手,便有仆从执杖朝那二人身上挥去,她们痛哭流涕地惨叫,又声嘶力竭地求饶。这声音混着怒吼的风声,越发骇人,二十杖没打完,观刑的仆婢就有当场吓昏过去的。
待打足了数,两受刑人已气息奄奄,晕过去的观刑人被提溜起来,昏昏沉沉地听着李增训话:“今日这事翻篇,管好自己的嘴!再敢议论主子,仔细身上的皮!”
众仆婢连冻带吓,已说不出话来了。起初他们还有点好奇心,然而此刻他们唯恐受了连累,任是谁胡说了什么,他们完全不想知道了。
李增又点那婆子道:“阿郎心善,你到外头给这二位买些药,莫叫她们死了,治伤的钱到账上支取。——至于你,罚一月月例!”
那婆子哆哆嗦嗦地在冷风里出了一身汗,心知这已是天大恩典,连连称喏。
李增和绀青办好了这事,就到静风轩给张思远回话,脚底下却砸了一本书过来,紧接着,是他平淡的语气:“你们还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这话显然不是在夸人。李增和绀青叉着手等训。
张思远恨铁不成钢地道:“糊涂!给我回什么话,去给娘子回话,若她搬出去,你们也一并挪出去好了。”
晴芳院内,宝绘“嗖嗖”进屋,禀道:“娘子,才刚李翁罚了那二人,除了晴芳院和学堂的人,都去观刑了!”
思夏先是一愣,随即内心一哂,爱罚谁罚谁,她不想管,也管不着。
宝绘看她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急道:“李翁在外头跪着,来向娘子请罪!外头冰天雪地的,怎么能叫他老人家跪着?娘子快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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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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