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后,路绥升入高三,学业忙碌了起来。虽然早已决定出国留学,但国内的高考他也想参加,两边同时准备,压力颇大。
幸年很乖,不再缠着他,两人有时一整天说不上几句话。
那是幸年最无聊的一段日子,每次路绥唤起他,幸年都想跟他多待一会,可是看他神色疲惫,又觉得不忍心。
他只能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默默地等待。虽然平日里会闹腾,关键时刻他还是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
这天晚上,路绥照常在睡觉前找他聊天,幸年看着他消瘦了几分的脸,有些心疼地说:“等寒假的时候,你应该就轻松些了吧?”
路绥躺在床上摇了摇头,“寒假也有很多事要做,不过应该比现在要好点。”
幸年犹豫了下,试探着问:“那你会有时间陪我看电影吗?”
路绥笑了,“还没看够吗,都找不到什么新的片子了。”
“好吧。”幸年有些失望,想说其实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可是他知道路绥很累,不能再给他压力了。
但路绥却突然说:“我们找个动画片看?等周六晚上。”
幸年立马又开心了起来,像朵一见阳光就灿烂的向日葵,不过他还是问:“你不是很嫌弃动画片吗?”
很久以前,幸年在电视上看到动画频道,就很喜欢。可路绥觉得幼稚且没营养,不爱给他看。两人只看过几次,幸年能明显感觉到路绥的昏昏欲睡,后来也就不为难他了。
“现在觉得也不错,简简单单不用动脑,很适合用来放松。”路绥说。
幸年又心疼了他一下,果然路绥还是压力太大了,“那就看动画片吧,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动画片,你找找好不好,嗯……你闲着的时候找。”
因为他最后的这句话,路绥心里一软,勾了勾嘴角说:“好。”
周六这天,路绥守约地陪幸年看起了动画片,只是没看多久他就睡了过去。幸年看到一集结束,想让路绥切下一集时,才发现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将满十七岁的路绥,下颌线很清晰了,下巴有一点方,幸年打量着他的侧脸,暗自感慨路绥真的变了很多,全然不是当初那个脸上带点婴儿肥的小男孩了。
他还会继续变下去的吧?
会分化出腺体等级,会进入大学读书,会遇到许多新的人和事。
听说他要读的大学也很辛苦,到时候恐怕路绥还是没多少时间陪他吧。
想到这里幸年的失落无以复加,他有种隐隐的预感,路绥会离他越来越远。
闲暇时他偶尔会跟系统聊天,他从对方那里得知,这个系统里被忘掉的幻想朋友不计其数。
困境里的人需要理解和陪伴,可等到峰回路转,境遇变换,这种需要也就不复存在了。他们知道那只是幻想,也就很容易放下。
幸年已经不只是幻想了,可他觉得终有一天,路绥也会离他远去。
其实路绥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渴求关心的小孩了,这几年与其说是幸年陪伴他,不如说是他陪伴幸年。没有他,路绥一样可以很好地生活。至少幸年是这么认为的。
他甚至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拖累路绥了。路绥本不必在忙碌一天之后,还要抽出时间跟他聊天。
幸年很难过,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他们可以一起上学,一起睡觉,哪怕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紧紧依靠,就足够了。
可现实却是,他连能陪路绥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无边的思绪中,幸年发现不知不觉间,视野里变成了一片漆黑。
过去离开路绥的意识后,他总是安静地等待着路绥再来找自己,哪怕无聊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要有可期盼就好。
可是现在他却开始恐惧起这片黑暗,他怕有一天自己会被遗忘,会被永远地留在这里。
……
时间匆匆而逝,这学期很快结束了。
期末考试时,路绥在试卷上看到了“幸福年年”几个字,忍不住想起了幸年。他还要做题,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幸年已经被唤起,并且还在他的潜意识中。
看着路绥试卷上的题目,幸年发现有一道错了,就小声提醒:“路绥,上一道选B。”
路绥被他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虽然知道没人看得见幸年,还是看了看周围才放心,“刚刚唤醒你了?”
“嗯,快改掉吧。”幸年内心有点小得意,他可是帮了路绥一个大忙。
路绥看了眼那道题,犹豫了下还是没改。
“为什么不改呀?”幸年着急地催促。
“不想作弊。”路绥说。
“可是以前你初中的时候,我也在考场上帮过你呀。”幸年不解道。
那次也是类似的情况,路绥在考场上想起了幸年,幸年帮他检查出了错误,就提醒了一下他。
“现在不一样了。”路绥一心二用,边跟他说话边看题目。
他的意思是现在是高中了,未来的高考很重要,所以想看自己的真实水平。可是幸年听完却误会了。他不懂高考的意义,他只觉得路绥变了,越来越不需要他了。他现在对这一点很敏感。
一直到离开路绥的意识,他都没再说话,心情跌到了谷底。
考完这场出来后,路绥想着刚刚的事,怕幸年不高兴,就哄他说:“等考完试,我们看一天动画片怎么样?”
幸年压下失落的感受,故作轻松地说:“好呀,看一整天!”
没有神态表情,仅凭语气根本看不出他的心情,路绥因此没有多想。
可幸年的郁结却越来越重,他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下,还能维持平静到什么时候。
答案很快来临了。
寒假时,路绥和父亲一起出了趟国,去的是他想报读的大学的城市。他参观了未来的校园,见了那边的一位教授,还有路鸿渊在当地的一些朋友。幸年也因此见识到了许多异国风光。
某天等路绥洗完澡后,幸年发现他的神情有些烦躁,心想洗澡怎么还洗烦了,就问他怎么了。
路绥说,他的父亲刚刚过来,说之前那个Omega要来这边玩,让路绥明天跟他逛逛。
“那就逛呗,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是也不算讨厌吧?”幸年劝道。
“别人喜欢你,但你不喜欢他,那就不能再接触了,明白吗?”路绥像过去无数次一样,耐心地给他解释。
“不太明白。”幸年诚实地回答。
路绥叹了口气,感慨道:“你什么时候能明白这些呢?”明白关于情情爱爱的事,明白他的想法。
这话听在幸年眼里又变了味,他觉得路绥对他有些厌烦了,因为自己总是听不懂他的话。幸年很难过,他也不想这样的,可他好像就是很笨。
“不说这个了,明天我会去,但这是最后一次,我会跟他把话说清楚。”路绥向幸年保证。
幸年却说:“也没必要做得太过吧?他到现在都没忘了你,你要不跟他试试?”
“不可能。”路绥斩钉截铁道,想想又问,“你让我跟别人谈恋爱,就不怕我没有时间跟心思陪你了?”
这句话正中幸年的心事,他忍着难过的情绪说:“你应该有你的生活,我希望你过得开心。”
哪怕那些开心与他无关。
路绥微微皱了皱眉,“你最近有点不一样了,幸年。”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都不懂。”幸年为自己辩解,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让自己成熟一点,虽然路绥过去说不需要他这样,可是幸年现在有自己的看法。
路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近来的幸年有些反常,不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的,也很久没跟他开玩笑了,路绥本以为是因为这半年太疏忽他了,他可能心情不太好,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弥补。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幸年,最近怎么了?”路绥不放心地问。
幸年犹豫了一下,回说:“没怎么。”
“不,你有点反常,哪里不高兴了?”路绥追问。
“真没有。” 幸年语气有点不满,佯装成要生气的样子。
路绥见状只好先作罢,准备之后慢慢打探,幸年心思单纯,早晚会被他探出实情的,“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幸年没说话。
“明天你要跟我一起吗?”路绥挑起新的话题。
幸年是想的,他很珍惜跟路绥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但还是很体贴地表示:“我不想打扰你的约会。”
路绥皱了皱眉,像之前那样纠正他:“那不叫约会。”
幸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在一个词上这么较真,“从字面上来说没错啊,我就叫约会,不行吗?”
“不行。”路绥严肃了神色,他的五官生得锋利,严肃起来时就很显得有些凶。
幸年有点委屈,他很少对自己这么凶,以往也只会在特定的时候这样,那时的路绥不止凶,还有些尴尬,跟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同。
路绥是真的变了,幸年不止难过,还有点讨厌他了。
他埋怨地哼了哼,不再说话。
可是,路绥竟然没有哄他,反倒是继续严肃地说:“还有幸年,以后也不要劝我谈恋爱,知道了吗?”
幸年听后更生气了,从前那个对他温声软语的路绥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段时间积攒的委屈、难过一并涌上心头,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气呼呼道:“我不说话了,你别想再让我说一句话!”
丢下这句后,幸年就再也没有开口。路绥唤他的名字,他也不回应。
路绥意识到自己刚刚太凶了,知道应该跟他道歉,可是却不知道怎么解释。
事到如今,他很难再瞒下去了,想告诉幸年自己的真实想法,又怕会失去这个朋友,两种想法之间举棋不定。
他从没这样优柔寡断过,但有关幸年的事,总能让他例外。
一夜无眠,路绥整晚都在想这件事,却始终不能决定。
直到第二天,陪那个Omega待了半晌后,在越来越不耐的心情里,路绥愈加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他想要的。
“你这个人啊,真就是块冰,怎么都捂不化的那种。”盛兮托着脸,幽幽地感叹道。
“抱歉,”路绥坐在他对面,视线从面前的咖啡杯移向他的脸,“但我觉得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都过去大半年了,我还以为你的想法可能变了。”盛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哪怕神情里有些许失落,整个人依然洋溢着属于年轻人的明媚。
与之相反,路绥则像窗外灰蒙蒙的天气一样,沉寂而冷清。
“没有,”路绥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不会变的。”
“好吧,”盛兮撇了撇嘴,“我觉得你以后不会见我了,陪我坐完观光直升机好吗?”
他知道路绥的耐心已经要耗尽,是时候撤身了,只是他舍不得这难得的相处时间,贪婪地想享受到最后一刻。
这是本就准备好的游玩项目,是路鸿渊给他们安排的,路绥本就没有打算推辞掉,他淡淡地回道:“好。”
夜色渐浓之时,两人来到位于城市边缘的一处空地上,他们要从这里登机。
路绥闭了闭眼,开始想幸年。
他知道幸年已经被唤醒了,正在看着他,只是没有说话。
“一会带你看夜景吧。”路绥在脑中对他说,说话时心里有一丝丝紧张。
其实两人以前也闹过别扭,基本上路绥一哄幸年就能好,但是这次因为路绥整晚都没有搭理他,幸年已经气炸了。
连句道歉也不说,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想把事情带过,路绥的行为在他眼里糟糕透了。
他凭什么突然对自己那么凶,还想在冷战一晚后轻易翻篇,简直是不通人情,不可理喻,不知好歹。
幸年气鼓鼓地闭紧不存在的嘴,就是不肯出声。
最后,路绥无奈地叹了口气,暂且忘掉幸年,上了直升机。
他其实不太想在这种时候想幸年,虽然幸年根本不懂这方面的事,但让他看自己和另一个Omega一起游玩,路绥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两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幸年发现路绥把他赶出了意识,又生气又难过,他都不想跟路绥做朋友了。
另一边,路绥上了直升机后,盛兮突然问他:“你喜欢的那个人什么样呀?没别的意思,就是真的很好奇。”
正在扣安全带的路绥笑了笑,说:“挺可爱的。”
他的笑很轻,却近乎温柔,盛兮心里难受了一下,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又问:“那是不是也很温柔、很聪明?”Alpha都喜欢温柔乖巧的Omega,而路绥又很聪明,花瓶式的Omega他肯定看不上,盛兮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路绥否认了,语气莫名地温柔,“他经常闹脾气,也很笨,什么都不懂。”
盛兮皱了皱眉,对他的回答很是意外,路绥竟然会喜欢这样的Omega吗?他不太能理解。
他很想再打听一些,可是直升机已经准备起飞了,轰鸣的引擎声阻止了他。
这座城市的夜晚很美,林立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俯瞰时像黑色的天鹅绒上洒满了金子。
大地上的一切逐渐变得渺小,好像什么都不再重要。路绥在这时突然有了勇气,向幸年坦白的勇气。
他的思绪开始游离,他开始在脑中构思表白的措辞。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对毫无经验的路绥来说如此,更别说他面对的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朋友。
这个问题足够让他思索一路,其间经过的地方都成了浮光掠影。
等到直升机降落时,因为地面有气流,飞行员尝试了数次,都不敢着陆。
直升机的降落本就考验重重,地面状况和气流都有影响,掺杂了复杂的流体力学问题。路绥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想过劝飞行员换个地方,但考虑到对方才是专业人员,还是决定听从他的安排。
盛兮有些紧张,大声道:“我们该不会下不去了吧?”
路绥一边说着“不会”,一边观察外面的情况。
下方是他们乘机时的那片平地,地面有灯光,但照不到上面,他们周围一片昏黑。
直升机不停盘旋,盛兮越来越焦虑,“一直这么转圈,燃料没了怎么办,我们会掉下去的。”
路绥不得不看向他,虽然也有些担心,但只能宽慰道:“燃料应该够的,这位飞行员的技术也过关,放心吧。”
“要不我们跳伞?这上面应该有降落伞。”盛兮慌张地寻找出路。
这确实是个应急的办法,路绥点点头说:“可以但是,这上面的降落伞不是军用级的,这个高度开不了,得让飞行员——”
路绥看向前方,瞳孔一缩,他们的直升机正在贴近地面。
周围的气流卷裹着机身,轰鸣的声响震耳欲聋,飞机摇晃着,将要接触到地面。就在路绥要松口气时,突然之间天旋地转,他的身体随着机身倒向一侧。
惊恐的呼叫响在他的耳畔,随之而来的是飞机倒地的撞击声,杂乱的声响鼓动着人的耳膜。
身体上的撞击来得太快,以至于路绥没有感受到疼痛,就失去了意识。
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秒,他的心里升起深深的恐惧,那种恐惧不止来自求生的本能,更是因为他怕再也看不到幸年了。
路绥过去是不怎么怕死的,顶级Alpha一生都在压抑自己的情绪,这其中也包括畏惧。畏惧会使人不敢向前,所以他们视如敝帚。
可这一刻他是真的很怕,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幸年了。他们已经一整天没有交谈了,他们还没有和好,他本打算今晚回去就去哄幸年的。不管幸年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还要,跟他表白。
可路绥甚至没来得及唤醒幸年,那一瞬他的躯体失去了控制,他试图想幸年,脑袋却不听使唤。
他想不起来。
他想不起来。
他最终也只能在失去意识的一瞬,于心里默念:
再见了,幸年。
-回忆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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