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用出海,夏寒却不能不工作。看了看日头,他说自己该去上班了。季谈问他是否还在那个鬼屋上班,他点点头,表情有些许羞涩。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工作,他显然已经成为鬼屋的核心卖点——潮湿的、散发着霉菌气息的环境。
甚至因此,他转正成了游乐园的正式员工。不管怎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总是激励人心的,陶然上门给他带了礼物,但那一天季谈却没有来。
所以他并不知道转正的事。
不过还没等他说出口,季谈就眼尖地看到一个人远远朝他们打手势。夏寒和季谈来到通讯间,是陶然的电话。
她让他赶紧去她家里,约的医生到了。
他答应着,挂断电话后,转头朝季谈叹气。
季谈敏锐地问:“你叹气做什么?讳疾忌医可不行。”
“不是……”夏寒弱弱反驳,他已经习惯季谈胡说八道。“她给我找了不止一个医生了。但约定当天,总是有突发情况让我们凑不到一起。就算见到了,大部分医生也是面露难色,说不出所以然来,还开一大堆药……”
他发起愁来,季谈猜测那堆药对他造成了很大负担。不只是身体上,还有金钱上。
“有用么?”季谈很好奇。
“我也不知道。”夏寒挠挠脖子,低眉顺眼回答。他领着季谈从通讯间走出来——这是一架简易的帐篷,门帘已被泥水固化得硬邦邦,经过时,季谈嗅到一股泥土和海腥味儿。
他们一路闲聊着来到陶然的家里。夏寒总是不停说话的那个,他费心思找话题的样子总是很狼狈。实在无话可说时,他会做出可怜的神态,口干舌燥地,望向季谈。于是季谈会意地接下去,延伸出另一个话题。
很善解人意。也很刻薄。
见到陶然后,夏寒告诉她自己只有半小时时间,他的工作不容迟到。
“这太好了。”陶然微笑着,由衷为夏寒开始认真生活感到高兴。她将两人邀入屋内,将季谈安置在一个小凳上——房间里没有太多凳子——并拿出甜点招待他。
于是他边吃边等待。
来者是一位年长的女医生,她的眼下是细密的皱纹,看起来沉稳冷静。她对夏寒做了简单的检查,并问了他几个问题,夏寒都诚实作答了。
她稍稍沉吟片刻,提议让夏寒跟他回诊所看看。她的诊所在第二区的神碑学校附近。
“……我觉得没有必要。医生,你就告诉我结果吧。”夏寒说。
医生环视了一圈四周,斩钉截铁地说:“那我直说了,你和帝国分配给你的Omega并不匹配。而你的应激反应如此严重,恐怕是信息素等级相差过大所致。”
闻言,夏寒瞪大了双眼。他端坐在座椅间,一言不发。
“怎么会这样?”陶然眉毛扭成一团,“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信息素等级这种东西,现在已经被淘汰了!没有Alpha清楚这个!”她开始质疑医生:“生理上有这种说法么?我从未听过。”
“是的小姐,信息素等级已经被淘汰了。”许是被她质疑,医生的脸色不大好看,“但是您富有学识,应当注意到这种‘淘汰’,并不是等级的消失。一个东西销声匿迹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我当然知道这像是危言耸听,但我完完全全是因为信任你,才将最可能的猜测讲明。”
陶然立马道歉:“是我太激动了。”但她仍然保持怀疑。“我以为是你最近在研究这个,才下意识什么病症都往上靠呢……”
她知道,当因研究停滞不前而魔怔时,连宇宙起源都能和它有所联系。
“我没想到您竟因此质疑我!”
医生看起来很生气。不过季谈从她们的谈话中,察觉到两人或许私交甚好。不过她俩聊着聊着,总算是发现夏寒一直没说话。
陶然按住他的肩膀,放轻声音道:“要不你去她诊所看看?”
夏寒看她一眼,语气僵硬:“不去。”
“为什么?你要是没积蓄,我可以出……嗯,借给你。”
陶然十分不解,医生也搭腔道:“是啊夏先生,当务之急是确定症结所在,然后想办法解决。如果一直不解决,你将每月经受求而不得的狂暴期,这显然对你的健康没有益处。”
但夏寒并没有听他的,反而是远远望了季谈一眼,再斩钉截铁地表示送客。
陶然大喊这明明是她的房子,他哪儿来的资格送客?但夏寒充耳不闻。见两人还打算劝自己,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距离上班还有十五分钟——他不由得急了,拍桌子质问道:
“您是在质疑帝国的律法吗!质疑匹配出了问题?”
劝说二人组张张嘴,面面相觑,居然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医生定定神,认真地说:“是的。”
陶然让她说话过点脑子,然后走到夏寒面前。她和季谈最初见到时一样,颓丧、优雅,她的披肩环绕在她的臂弯,流苏丝丝缕缕垂坠着。今天天气不错,她站在那儿,红棕色头发散发着天使般的柔光,神情也充满了怜悯。
“我早就想让你们见见了。”她的语气令人平静。“她很忙。之前来过一次,那天瓢泼大雨,但你说你有要紧事。这是第二次她来到第四区,就是为解决此事而来。你不配合,让我很难做。”
夏寒不说话。
陶然接着说:“她虽然性格讨厌,但从不对我说谎……”说这话时,季谈听到医生骂了她一句。“……你不必担心诊断费和医药费,我能帮你!难道你想永远和与自己不匹配的人上/床吗?”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开关,夏寒突然从喉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说出的话也令陶然头皮发麻。
“和谁上/床都一样。”
他站起身,指着钟表说自己快迟到了,今天的会面就这样吧。然后他对陶然表示,以后不要再给他找医生,他不会见。
看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想,陶然气得浑身发抖,拽着医生出了门。季谈仍然在津津有味地吃陶然为他准备的饼干,丝毫没发现,夏寒没有立马去上班,而是走到他跟前,蹲下来。
“那边有座位。”季谈指向他们之前的位置。
“……不用。”夏寒两手环抱住双腿,蜷缩成一团。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中央,只露出碎发下的眼睛。
季谈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不担心迟到?”
“我很快的。我能跑着去,最快是五分钟……”
季谈不敢苟同。最快是个什么概念?就是跑完后身体都要散架,努力吸气过肺好让自己活过来。有什么必要呢?现在明明还有十分钟。
这时候,夏寒问:“我这么做对吗?”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期待,但季谈毫不留情打破。
“不对。”
夏寒一愣。“哪里不对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伤害任何人。我想过很多,维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那位Omega和我都不会被打扰,我们只需要忍受那段时间……”
季谈打断他:“你觉得他也希望如此?”
“不。他恨我。”
倒是有点自知之明,但夏寒接着说:“但帝国的律法不会出错。匹配系统也不会出错。我不过是无名小人,没有谁会专门针对我……或许,是那个Omega的问题。”
在他和那个Omega屈指可数的见面中,Omega不止一次说,错了,不该是他的,放过他吧。夏寒再迟钝都会产生怀疑,更何况他如此敏感。
“或许你的猜测是对的。”季谈隐晦地说。
夏寒脸色一松,像是释怀了。“既然如此,我不必再考虑他的感受。这样一来,保持原样对谁都好。”
“对你也好?你在开什么玩笑,罪还没受够么?”季谈糕点都放下了,“你别管会不会对别人产生影响。那关你屁事?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陶然说得没错,难道你还想跟一个完全不匹配的Omega上/床?然后每个月因为无法标记发一次疯?”
“没错。”夏寒喃喃自语。
季谈懵了,上手摸他额头,寻思着难不成发疯久了,成真疯了?
“我很好,你别担心……”夏寒眯起眼睛,没有拨开季谈的手掌。“不能标记,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标记谁,也不想被谁标记……起码现在,我不想被信息素约束。以后也不想。”
季谈怔怔收回手。他算是明白了,夏寒不但没疯,还很清醒。上次的帮扶过程极其糟糕,但糟糕的原因并不是无法标记,而是无法控制自己。
那时候,他作为人的意志被压抑得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凶猛且毫无道理的性/欲。
保全自己的意志,竭尽全力自救。
季谈完全能理解他。
“好吧,你说得对。”他妥协到,“但是我并不认为保持原状是最好的选择。或许你可以和下一个匹配对象好好交流呢?”
夏寒却突然脸色一变,眼圈跟着红起来:“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匹配对象!”
季谈吓了一跳。他倒是没其他意思,只是想到夏寒的正经匹配对象,他其实是认识的。就是游杉。游杉和夏寒都不想干那档事,他们完全可以合起伙来商量对策。
而且他对游杉的倔强很有信心,发现逃不掉后肯定会想尽办法破局。
此人的小诡计可多得很。
“维持表面的虚假和平,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说。
不知为何,夏寒周身的气氛顿时阴沉下来,像是下起了绵绵大雨。季谈刚啃了两口糕点,发现氛围不对又放下。此时墙上挂钟发出‘滴滴答答’的走动声,在空旷的房间回荡。当指针归零,夏寒留下一句:“我会考虑的。”就风一样飞出房门。
看来他只剩下最后五分钟。
门口的医生感觉身边一阵海风掠过,讶异地朝门里探头。
“走了吗?”
“走了。”陶然见怪不怪地回答。她和医生就在门口聊天,并没有离开。夏寒一走,她就进里屋来,并邀请医生进来坐。
医生却摇摇头,说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所以你说的最佳解决方法,就是再提交一次夏寒的信息素。”陶然皱起眉,“真的有用吗?万一还是之前那个Omega怎么办?”
“我的想法是,要么信息素样本有问题,要么人心有问题。我认同夏先生所说,匹配系统不可能有问题,毕竟是当初您父亲一手搭建。一般情况下,重启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陶然追问:“要是没解决怎么办?”
医生不耐烦地大声叹息。“唉——您还要我怎样,大小姐?我不是公关,是医生,没解决的话,那我只能复诊、三诊,无数诊了,我还能怎么做呢?”
“你这是什么态度?都说了别喊我大小姐,故意恶心我是不是?”陶然立马反驳。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季谈忙站出来,安抚道:“不要担心,肯定能解决的。”
医生眯起眼睛,朝他上下打量。
“刚刚我就想问了,您是哪位?”不过她没太关心回答,自顾自道:“家属是吧,有这样的好心态很不错,只是我都没把握,你……”
陶然也疑惑地看过来。不是她不相信季谈说的话,而是季谈很少参与他们的话题,基本不发表任何意见。
“你们就当我在胡说八道吧。”季谈笑得微妙,“我会劝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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