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翠西亚回到家时,父母都坐在客厅迎接她。
她的心沉了下去,临走前爱丽丝的预言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万一他们是骗你回去的呢?
派翠西亚几乎想立刻转身就走,但被他们叫住了:
“派翠西亚,我们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站定,狐疑转身。
现在对她来说,最大的好消息就是母亲没有入院。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父亲从桌上拿起一张信封:
“这是我们托人替你弄到的身份证明。”
派翠西亚不是他们夫妇的亲生孩子,当年被用襁褓送来时,除了一个名字外,没有任何有关她身份的东西。
在集中管理的北联聚居地,要给这样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真实有效的“身份证明”,要花费的代价绝不会少。
派翠西亚一时间有些怔愣,她拆开信封,看见里面躺着的是自己的实体身份证,还有一张终端认证的磁卡。用这张卡可以快速将身份信息录入并绑定终端。
从此以后,她可以不必活得像个沉默的幽灵。
派翠西亚下意识看向自己并不富裕的父母:
“你们哪来的钱买这些?”
“是一位好心的先生帮忙出资,搞到手的。”母亲刚把话说完,看了眼父亲脸色,又小心补充:
“他看中了你的曲谱。”
屋内静默片刻,落针可闻。
派翠西亚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我们,把你的谱子卖了。”
……
派翠西亚沉默地回到自己房间,将从小到大写过的所有曲谱成品整理装订,交到母亲手中。
厚厚一沓曲谱,写得密密麻麻。
交出它们,就好像从派翠西亚的少年时光中生生挖去一块岁月。
母亲欲抽走时,她怔怔的,手指下意识捏紧,像是用胶水粘在了上面一般。
“派翠西亚……”
母亲哀求道:“你爸爸的工作没了,还欠着别人事故的赔款……经常跟我合作的那家手工平台也倒了……”
“就当是爸妈跟你借钱,好吗?等爸妈找到工作再还你。”
派翠西亚捏着曲谱的手指,指节泛白,但最终还是一寸一寸地放开了。
她从小到大的心血,日后成名的期望,也一点一点从她指间抽离。
……
全息头盔发出滴滴的警告声。
八小时极限深潜时间悄然流逝。
莫妮卡缓缓睁开眼,自己取下头盔。
冰冷的全息投影壁炉投影在墙上,整个休息室里只有中央空调轻微的运作声。
莫妮卡看了眼时间,才八点,犹豫片刻,去食堂打包了两碗粥,当作给病号的晚饭,就算他们吃过了,也能存在军医院的冰箱里,第二天早上吃。
以军医院对罪民的态度,她不确定包不包晚饭。
秦为倾事务繁忙,似乎除了第三小组之外还有别的事要做。
拉尔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他自己记得吃饭就谢天谢地了。
总不能指望上面两位送饭。
谁知病房里,见着的除了那两位病号外,还多了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她在看到对方的瞬间,浑身的倒刺就竖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孩坐在Q床边和他交谈,莫妮卡进来之前,正其乐融融聊到“今晚就能出院回家住”。
听到莫妮卡近乎失礼的质问,她惊惶回过脸来。
金发碧眼的小美人。
小美人立刻从床沿弹起,拘谨地嗫嚅:
“我,我是来看我养兄的……”
眼下的情形,小美人的养兄,指的必然是Q了。
Q下意识抬手拦在了小美人面前,勉力从床上坐起身:
“抱歉,我父母去世之后,就是我在带她,她听说我住了院,才过来探望。如果惹了你不快——”
毕竟Q的养妹,必然也是罪民,而莫妮卡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对罪民有偏见。
听到对方把她当恶人般的声明,莫妮卡几乎想冷笑了。
她将手中粥重重搁在床头柜上,扭头就走,黑色兜帽几乎是眨眼间消失在了门后。
“沃德小姐——”
小美人的喊声被她抛在脑后。
……
莫妮卡没有回奈落小队休息室,而是回了跟哥哥一起住的小家。
有些时日没回来,屋子里没开窗通风,有些潮。
她把卧房打扫了一遍,通了风,怔怔地趴在窗前发呆。
仙人掌已经被搬到了宿舍的窗台上,她趴在这里,总觉得不自在。
不自在的原因,也许在于今天那个小美人。
莫妮卡上次见她,还是十三年前,父母的葬礼上。
之所以过了十三年还记忆犹新,纯粹是因为那一头少见的金发和秀丽容颜。
灰人大多畸变丑陋,像小美人这样的,着实不多。
她只记得,一向吊儿郎当、不着四六的哥哥,对每个人都沉默鞠躬,只有在这个小美人上来献花时,赤红着眼,抄起那束白色素馨花,扔回了对方怀里。
他说:“不要让我见到你。”
年幼的莫妮卡不知前因后果,恨屋及乌,只当父母的死,和这个小美人息息相关。
葬礼上听人议论,她是罪民。
怪不得。
罪民,在地下就是混乱和暴力的代名词。
一颗种子在丧父丧母的心灵罅隙里种下,直到今日破土而出,长出血痕累累的枝桠。
莫妮卡吹了会儿风,心情并没有好转,正打算关窗休息,就见楼底下有个小孩冲她招手。
正是在附近开便利店的老板家小女孩。
莫妮卡见对方好像是在叫自己,单手一撑窗户,直接跃了出去,轻盈落在对方面前。
小女孩笑盈盈地捧着一个喷香纸袋:
“吸血鬼姐姐,谢谢你上次从猎人手里救了我弟弟。我好几次来找你,你都不在,现在总算可以把谢礼给你啦!”
莫妮卡稍微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些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把赚钱的主意打到了小女孩的弟弟身上,心心念念要给他们的大老板弄一条“美人鱼种”。
正巧碰上她睡不着,就见义勇为了一把,事后也没把小男孩叫醒,就这么放在便利店门口,敲了下门,等他被家人们大呼小叫地解了绑,莫妮卡才放心离去。
那帮猎人疑似是神光教的走狗,好在,统统入了土,她向上报备后,地底也加强了防守,至少最近没听说过新的失踪案。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么一愣神,就见小女孩把纸袋高高举起,递到她鼻子底下:
“姐姐不喜欢吗?”
莫妮卡回过神,双手接过,虽还是冷着一张脸,语气却是有意收敛地柔和:
“喜欢。谢谢你。”
甚至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就像当年哥哥拍她一样。
她低头看去,袋子里除了香气扑鼻的手制面包外,还有一盘向日葵,大大的花盘几乎占了半个纸袋,黄澄澄的,特别喜庆。
莫妮卡下意识问:“送花做什么?”
“向日葵的花语是感谢,我觉得很适合送给你,而且,还可以拿来剥瓜子吃哦。”小女孩俏皮地眨了眨右眼,“咱们店送礼,讲究经济又实惠。”
莫妮卡失笑,又为她的小心思感到感激。
小女孩知道她务实的作风,除了养了一盆仙人掌外,对其余花卉是一窍不通,普通的花束拿回去还要头疼往哪儿摆。
莫妮卡:“以后我就不常住这儿了,有事找我,就往门缝里塞纸条吧。”
小女孩疑惑地“咦”了一声,不过没有多问,只是遗憾地抬头看了看她的窗台:
“怪不得,那盆仙人掌也被带走了。”
地下世界少有绿色,仅有的绿色植物百分之八十都归属于公共区域,搁在公园或者医院里。
普通人家是没心思去侍弄花草的,反正所有人都半死不活的,到了三十啷当岁铁定翘辫子。
芸芸众生要么在抱怨生活的苦难,要么在吞咽生活的苦难。
谁还肯花那个心思养植物。
一盆植物,在短命的灰人家庭能传好几代了。
容易被植物的寿命刺激到,不吉利。
沃德家就不一样,他家不信这个。
在莫妮卡的印象里,从她哥哥在时,那盆仙人掌就雷打不动放在阳台上了。
小女孩:“如果它开花了,可不可以给我看看呀?”
“我从来没见它开过花,如果你想看,网上一定有图片的。”
小女孩摇了摇头,用一种带着憧憬的语气道:
“你知道吗?仙人掌花的花语是奇迹与希望。所以看到仙人掌开花的人,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莫妮卡沉默了。
打从有记忆以来,它一次也没有开过花。
虽然她也没有特意观察,但日日放在窗台上,开不开花,她还是能注意到的。
怪不得,父母去世,哥哥牺牲。
这十几年,一件好事也没有。
……
另一边,莫妮卡离开的病房里。
小美人刚要追出去,就被Q拦住了:
“菲奥拉!她可能不愿意看见你。”
菲奥拉满脸踌躇:“可,可我欠她一个当面的道歉。”
Q刚才扯动伤口,鲜血又渗出绷带,他隐忍地皱着浓眉,好声好气劝道:
“现在追上去,适得其反。”
菲奥拉还是被劝住了,因为她看到了绷带下的血迹,又是一阵紧急止血。
等Q的情况稳定下来,她才用一种充满无力感的口吻道:
“我只是,想弥补她……不管怎么说,我欠她许多。”
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林司青横插一句:
“你能为她做什么?”
菲奥拉似乎已经在心里想过无数遍,不假思索地答道:
“任何事。”
Any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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