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9账号在第一个稿件发布的五天后，又发布了第二部作品。

名为《数月亮》。

两名少女是有点浪漫情结在身上的。

可惜在纸醉金迷的当代，人人身上都多少带点子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疯劲儿，娱乐至上的世界放纵他们沉迷享乐，将快乐的阈值一再提高——

换句话说，这样小女生般的浪漫，还有慢节奏的歌曲，对于网民们来说，已经近乎清汤寡水。

偶尔看看还挺新鲜，次次看就不太够劲儿了。

他们想要的是劲爆摇滚，是重金属，是震穿耳膜的嘶吼与呐喊，是世纪末的群魔乱舞。

同理，那边“要求保密姓名的出资人”，也以曲谱过于平淡为由，压了价。

川上命借口“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暗中帮助他们”，和派翠西亚的父母签了保密协议，包括禁止泄露购买曲谱者的真实身份、禁止对不相关者提起成交价等一系列条约。违约金五千万。

因此在派翠西亚按捺不住，提出要亲自见一见对方，聊聊价格时，她的父母怎么也不肯透露对方的真实姓名。

成交价最后压到了三十万，是预估的三分之一不到。

派翠西亚在终端里声音哽咽，委屈道：

“这么低，还不如不卖！”

她的父母唉声叹气：“合同已经拟好了，而且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有总比没有好。派翠西亚……抱歉。”

她想说，等自己和爱丽丝成名后，两千万债务不过是手到擒来。可她又看了看至今为止赚到的钱，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成名之日遥不可见，父母之难近在眼前。

最终，她只是吸了吸鼻子，闷闷道：“随便你们吧。”

挂断了通讯。

之后的近半个月时间，她陷入了没日没夜的创作旋涡中。黑沉的债务拖着她，喘不过气来。

她一个人偷偷跑到僻静的地方写谱，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树顶阴翳，像是压着她的大山。

没有一丝阳光透下。

写出来的稿子，一半给爱丽丝，一半给父母。

父母拿着她的身份信息，以监护人身份与川上命签约，再拿卖稿的钱去抵债。

派翠西亚为了凑钱，甚至偷偷卖掉了爱丽丝送她的耳罩。

一切都有条不紊，除了被几乎压榨干的派翠西亚。

音乐不再是闲暇消遣的娱乐，变成了追在身后的恶犬。

快一点，再快一点，在截止日到来之前，在被饿死之前……

派翠西亚靠坐在公园无人处的大树下，抱着吉他，深深埋下头去，肩膀不断颤抖。

几分钟后，她红着眼眶，面色平静地抬起头来，继续拨动琴弦，时不时在稿纸上写写画画。

尖俏下巴上悬着的泪珠凝成一滴，砸在稿纸的五线谱上。

时近黄昏，路灯成片亮起。

她背着吉他，抱着五线谱往旅馆赶，却在距离旅馆还有几个街区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循声而去，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红色短发的女孩站在人流量最大的十字路口，手握一卷白纸充当话筒，身前还摆着个铁皮盒子。

她正闭着眼睛，高声吟唱。

来往路人行色匆匆，身后磁悬浮列车呼啸而过。

没有扬声器，她的声音传不出去。

无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她还在卖力歌唱，嘴唇干裂，嗓音都有些嘶哑。

怪不得一大早，饿着肚子就出门了。

她唱了一整天。

少女嗓音风格多变，唱不同的歌时，会有不同的唱腔和语调，铿锵、深情、俏皮、妩媚，随手拿捏。可惜声音被电车破空声、鼎沸的人声掩盖，很少有人驻足欣赏。

这个傻傻的大小姐没意识到，只是卖力歌唱。

身前的铁皮盒子里零零散散摆着些食物，没有钱币。

如今几乎没有人用实体货币了，爱丽丝也知道，因此只用纸板写了“我很饿，需要食物”，摆在一边。

她没有终端，也收不了转账。

派翠西亚愣愣地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没想到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姐，竟然愿意上街卖唱。

派翠西亚原以为，她每日出门还是跟过去一样，大手大脚地购物，只有自己在为稿件焦头烂额。

可她竟然也在努力。

眼眶又要湿了。

她缓缓走上前去，正赶上爱丽丝唱完一曲，回首向她看来。

爱丽丝敏锐发现，她一直戴着的耳罩不见了。

可二人的共同账户里，也并没有多出一笔钱。

她把耳罩卖了吗？钱又去了哪里？

爱丽丝肉眼可见地不高兴了，但她唱了一天，又累又饿，没有心情节外生枝，于是弯下腰去，从铁盒子里捞出一块面包和一瓶水递给她，硬邦邦道：

“晚饭。”

晚上入睡前，派翠西亚辗转反侧许久，终于轻声问：

“你有没有想过，向家里人——”

她知道，爱丽丝家也许非常有钱，因为这个大小姐从脚趾到头发丝儿都保养得极好。原本五分的相貌，也被精心养护、体态纠正等一系列加分项，加到了八分。

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会这样精心打理外貌的。

更何况她身上连个手镯都抵得上第三区一整个家庭的年度收入。

谁知，派翠西亚才开了个头，就被爱丽丝语气不善地打断了：

“我才不要向哥哥低头！他就是个控制狂大魔头！要是被他抓回去，我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派翠西亚不解，但也没多问，毕竟她自己也有很多事瞒着爱丽丝。

只是这样一来……难道真的要靠变卖爱丽丝的东西，在第三区苟延残喘吗？

半梦半醒间，爱丽丝嘟囔道：

“我要靠自己闯出名堂来，才不要靠哥哥……”

……

U网账号不温不火，起初的喜人数据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二人赚来的钱，住廉价旅馆只能说勉强够温饱。

就在这种情况下，派翠西亚又接到了一个噩耗。

她的母亲，是真的病倒了。

她生怕又是骗她回家的招数，再三确认，父亲索性给她拍了一张体检单。

母亲先前一直在为某家手工平台工作，接活在家里做SD娃娃。

前不久，手工平台因违规使用致癌物作染料，遭到举报，破产倒闭，因此母亲失去了工作。

前几天，母亲发现手部和肘部的肌肤开始溃烂，大脑也有些不清醒，去医院一看才发现，因为长期接触有害的手工涂料，患上了皮肤癌，甚至影响到了脑部健康……

并不是致死的癌症，前提是早治疗。

治疗费，五十万。

派翠西亚把自己蒙在阴冷的被窝里，捂着嘴无声哭泣。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夜里，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

第二天清早，天才蒙蒙亮，她就醒了，睁着眼睛看了很久天花板。

等到平时起床的时间，她披着外套坐在床沿，捧着面包，却愣愣的没有吃。

爱丽丝：“怎么了？”

派翠西亚把面包放在膝盖上，深呼吸，像是怕自己反悔般，没有任何铺垫，单刀直入地开口：

“我能不能，请你帮忙，向你家里借一点钱……”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跟人借钱的经历，不知道要如何委婉、不显尴尬地遮掩这一件本就尴尬的事情。

她只能开门见山，并且弱弱地保证：“我会还你的，虽然可能会多花点时间，但我会还你的……”

她知道爱丽丝家里有钱，如果是这样……一定能拿出五十万的。

爱丽丝却僵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爱丽丝的目光让她读不明白，好像和之前的任何一次对视都不一样了。

这个目光里含着审视和失望的意味。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跟哥哥低头，你也知道我要是被抓回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就算这样，你也还是要跟我借钱吗？”

派翠西亚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她哑着嗓子，打算跟她摊牌：“我妈妈病重……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看体检单……”

爱丽丝忽然打断她：“我给你买的耳罩呢？”

“……卖了。”

“钱呢？！”

“……对不起。我……我家里出事了……”

爱丽丝却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包含着彻骨的失望，嘴唇紧抿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骗子。”

派翠西亚瞪大了眼，怔怔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爱丽丝说的“liar”，到底是几个意思。

爱丽丝：“之前你骗我说家里人住院，但我偷偷跟过去发现，他们都好好的。而且你还背着我，把曲谱都卖了，对不对？”

“我……”

“这五天来，你真的只创作了一首曲子吗？是不是背着我在卖谱子？你把我们的账号，我们的梦想，当成什么了？等我们成名了，这些谱子的价格能翻十倍！你怎么能这么短视？”

派翠西亚终于忍不住了，辩解道：“我家里欠了很多很多钱！我需要钱！”

“钱算什么东西！”爱丽丝提高音量，“就那么重要吗？比我们的，比我的梦想还重要吗？！”

派翠西亚怔住了。

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手，在二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巨大鸿沟。

爱丽丝从来没有尝过缺钱的滋味，她忍受着破旅馆的蟑螂和异味，阴暗和潮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举成名。她孤注一掷，她势在必得。

成名不但是梦想，也是逃离哥哥的最后手段。

派翠西亚不一样，她背后有负债两千万的父母，每一分钱对她来说，都很重要。在父母的生死面前，本就不太坚定的梦想，也摇摇欲坠。

而且，派翠西亚注意到，爱丽丝一直强调的，是“我的梦想”。

爱丽丝说过，“总有一天，我要在夏洛特献唱！我要叫北联聚居地的人都听到我，看到我，叫我一开口，所有人都竖耳倾听，大街小巷，都知晓我的名字！”

她的梦想里，只有“我”，没有“我们”。

爱丽丝，也在利用她。

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派翠西亚，摇晃了一下，伸手撑住床沿，才不至于跌倒。

爱丽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派翠西亚，我想在三天内拿到第三首歌。等我成名了，得到的钱，我们对半分。你不要再卖稿子给别人了。”

说着，还拍了拍她的肩膀：“以你我的才华，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她说得没错。

但前提是，派翠西亚的父母没有出事。

派翠西亚艰涩地咽了口口水，想做最后的挣扎：

“我妈妈真的病了，病得很严重，急需五十万救急……”

母亲的病症已经具象化，皮肤溃烂已经是很严重的症状了。

如果两个月之内不进行手术，毒素就会侵入到大脑，到时候回天乏术……

爱丽丝定定地看着她：“这次，不是骗我的吧？”

“没有骗你！”

爱丽丝将二人的戴着易拉环戒指的手指放在一起：

“你发誓。”

“我发誓！我没有骗你，我没有骗过你！”

“……好。”

爱丽丝说。

“你在这里等我。”

她穿上外套，离开了廉价旅馆。

派翠西亚坐立难安地等待着，她能带着五十万，如天降甘霖般折返。

等待实在难捱，她打开二人的U网账号。

目前她们的蹿火已经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趋势了。

她等了整整一天，到了午夜，实在熬不住，才和衣睡下。

第二天一早醒来，爱丽丝还是没有回来。

派翠西亚开始担心，她是不是被哥哥扣下了。

早起习惯性地登录U网账号，她却愕然发现，账号被改了密码，无法登录了。

派翠西亚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怔怔地看着“S9”账号的头像，那两个女孩用手比爱心的照片被撤下，换成了系统默认的初始头像。

爱丽丝，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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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