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秦为倾与法罗斯僵持之际,外头传来一阵骚乱声。
他们抬头望去,红灰相间军服的军人已经将围在安检口前头的罪民团团围住。
这件事彻底压不下来了。
Q目光沉静,缓缓扫过渐渐缩紧的包围圈。
今日之事,多半是失败了。
没能抢占先机,八号电梯的武装力量比想象中的要多,援兵到达的速度,也比预计的要快。
他极轻地勾了一下嘴角,看向在场人中,实际地位最高的法罗斯与指挥官秦为倾。
那笑容隐约有疯狂的意味——是被深埋在畏缩外表之下的,叫人胆寒的疯狂。
他挺直了腰背,字字落地有声:
“短短数十年,罪民起义三次,执行官一次比一次血腥镇压,第三次,领头人被抽筋剥骨,仿古华国酷刑,吊在第七区入口处风干了一个月,可时至今日,依然有罪民不畏死,要来试上一试!你们难道不知道原因何在吗?”
如果说法罗斯不知道,尚且是因为他不属于地下,但秦为倾,不可能不知道。
年轻的指挥官从Q决绝的神态中意识到了什么,心脏猛地揪紧,一息之间,脱口而出: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第七区的医药改革,还有罪民的处置方案,上面都已经在斟酌了,Q,你没必要——”
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Q用一句话就截住了秦为倾的话头:
“四百年前,灰人起义时,地上人的首领,也是这么对灰人说的。”
一时间,四下皆寂。
所有人都记得,四百年前的那次关键战役。
灰人因地上人的苛待与压迫,被激起血性,以一个无辜灰人小女孩被地上人贵族当作取乐猎物枪杀为导火索,揭竿而起。
各地烽烟四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又因这次大战的起因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因此也被野史称为“第二次农奴叛乱”。
说起来挺可乐的——那时候都迈入二十二世纪了,哪里来的农奴这么野蛮落后的制度?
可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称呼。
在战争即将进入白热化阶段时,地上人一名首领对灰人首领承诺,只要他们放下武器,就会考虑改善灰人待遇,废除不合理制度。
例如取消一些公共场所对灰人的准入限制,允许灰人的子女读大学,伤害灰人的正常人类,以正常量刑判处等等……
脑子上但凡有个褶就不能信。
放在谈判桌上,弱国无外交,灰人当时已经势颓,只要地上人再咄咄逼人一些,战胜是迟早的事。
实在没必要谈这一趟。
但是灰人首领信了。
这不是因为他天真地以为,在相互残杀这么久之后,灰人真的能和正常人和平共处,而是他已经没了退路。
再不休战,灰人都快死完了。
对弈双方的其中一方,没了棋子,就没了上桌资格。
谁知就在停战协议签订的当天晚上,灰人首领被刺杀。
他的弟弟率领残余灰人杀出重围,回到基地,却发现基地的老弱病残已经被几乎屠戮殆尽,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次惨痛的教训被刻在每个灰人的NDA里,告诫他们,不要相信处于优势方给出的任何承诺,除非你和对方地位对等。
灰人相对于地上人,和罪民相对于其他灰人,处境其实一模一样。
回想起这段历史,在场所有人唏嘘之余,也明白,今日的事情恐怕不能善终。
Q不会相信灰人政府了。
他向前走去,举着防爆磁场盾的安保们明明手持武器,却仿佛是弱势一方,连连后退。
安保队长气急败坏:
“上去制住他!”
话音刚落,Q手腕一翻,将打火机掏出,队长瞬间哑了火。
这人来真的。
“秦?”
莫妮卡感到没来由的心慌,她知道Q说到做到,这人继承了罪民身上悍不畏死的特性,她是体会过的。
要他让步,鲜血不可以,威胁也不可以。
秦为倾的视线迅速在现场四处搜寻,像是要寻找破局关键。
她往身后栈桥上瞥了一眼,瞬间想到了什么,立刻转头对安保队长道:
“让他们过去。”
队长:“???”
秦为倾熟练掏兜,将证件举到队长面前,不得已解释道:
“奈落小队第三行动小组指挥官,从现在开始,接管现场。”
队长面色严肃起来,他确认了证件的真伪后,虽然将指挥权让渡给了她,但还是心存犹疑:
“让他们上去,万一灰人的存在被地上人知道了——”
秦为倾一指栈桥:
“不让他们过去,八号电梯井以后就别想要了。”
队长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一开始还没注意到什么,直到秦为倾指点了一句,才发现粘贴在隐秘之处的不规则凸起。
“那是什么,不必我多说了吧?”
比绑在Q身上的自制炸/药更为先进的遥控炸/弹。
拥有迷彩功能,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混淆视听。
日日在这里工作的工作人员很难发现电梯支架上多了几块凸起,只有秦为倾和一些军队里的人知道,那是多么要命的东西。
凭借粘在栈桥、电梯上的炸弹量,足以把整个八号电梯,连同在场的所有人都炸飞。
这个炸弹的款式,甚至和舞会上那个大同小异。
也不知贫瘠的第七区,到底哪儿来的资源做这么高级的东西——这个念头只在秦为倾脑海里闪过一瞬,就如浮光掠影般消失不见。
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秦为倾示意所有防爆组的安保都让开,Q丝毫不惧,率领罪民,缓缓从让开的人群之中通过,如同摩西分海。
经过莫妮卡身边时,他特意顿了顿,将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
莫妮卡起初不敢接,在看到那东西之后,才有些恍惚。
是一本便于携带的、小巧的《白神典》,神光教的书。
她满头疑惑地抬头看Q,对方垂眼看她,神色平淡:
“本想托人转交。这是你哥哥的东西,他让我在你二十岁生日时给你——可惜今后恐怕不会再见,只能提前给了。”
莫妮卡怔住,对方却已经转身离开。
她连忙追前几步,在人潮中高喊:
“你怎么会认识我哥哥?”
哥哥怎么会和罪民混在一起?
罪民大多在第七区扎堆,又怎么会和住在第三区的哥哥有交集?
为什么哥哥从未提过?
Q没有回答。
莫妮卡低头去看白神典,已经被翻得很旧,但书页完好,封面包着透明薄膜,裹得严严实实。
真奇怪,哥哥不信教啊。
更何况还是地上的教派。
法罗斯瞥了一眼封面,眼神凝住,缓步走来,礼貌地微微躬身:
“可以借我看一眼吗?”
莫妮卡有些抗拒地将书抱在怀里。
这是她哥哥的东西。
而面前的教皇,只是她的任务委托者。
法罗斯也不强求,视线再度扫过封面:
“这本神典,只在教会内部发行一百份,这一本的主人,我认识。”
莫妮卡仰头,刚要问他,怎么认识的哥哥,极其灵敏的听力就捕捉到了安保队长的轻声命令:
“开枪。”
她蓦然回首,只见一名安保将枪口对准走上栈桥的Q后心,正要扳动扳机。
一声“住手”还未出口,血花已经飞溅——中枪的却不是Q,而是一名为他挡枪的罪民。
人群霎时间乱了起来!
罪民们没了一开始跟在Q身后的从容,自乱阵脚,纷纷往栈桥另一头挤,而Q也意识到了来自身后的杀意,明白一场屠杀在所难免。
他逆着人流,迎着黑洞洞的枪口,在栈桥入口处站定,挡在了逃窜的人群身后,成了阻在罪民和枪口之间的一堵坚壁。
秦为倾坚定按住还在冒烟的枪口,嘴角噙笑,眼神很冷:
“你在做什么?”
队长咬着牙问她:
“你还记得,这群人的祖先,是怎样害得灰人差点覆灭的吗!?”
“我记得。”秦为倾嘴上说得温和,手上却丝毫没有放松,“他们的祖先受不了地下艰苦,偷偷跑去了地上,被地上人发觉,差点攻入地底入口。”
那次如果不是灰人中出了十几位冒险炸断电梯的英雄,以血肉之躯毁掉入口,灰人恐怕难逃覆灭。
队长怒道:“那你还帮他?现在的情况,和历史重演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们要引爆炸/弹呢?八号电梯炸了,难道就是好事?别忘了这些电梯是怎么修起来的,四百年前被炸毁的入口,至今都没能修复,这可比几个罪民逃上地面严重多了。”
地底的电梯修建困难,炸一个,少一个。
“……”队长陷入两难。
秦为倾拍了拍他的肩膀:
“现场我的职衔最高,即使出了事,也有我担着,轮不到你来为难。”
队长目睹着罪民们蜂拥进入电梯,知道事态不可挽回,再加上秦为倾的承诺,肩膀缓缓回落,神情动摇。
秦:“我知道Q是什么样的人。Q会盯着他们,我也会。”
Q遥遥站着,望向这边,身上脸上还溅着血。
他应该猜到,是秦为倾保住了这一批罪民,沉默地弯下头颅,右手按在胸口,行了一个肃穆军礼,随后转身,缀在队伍最后,踏入电梯。
大型电梯内部挤挤挨挨,可载二百人的电梯缓缓启动。
队长满心担忧,望着逐级上升的电梯,只觉得山雨欲来。
秦为倾也抬头,望着那架载满老弱病残的电梯,眼中神情难辨。
她以一己之力,执意保下这部分罪民,也就代表着承担所有责任。
今后这批罪民,如果在地上犯了事,牵扯到了地下,第一个被开刀问斩的,就会是她。
拉尔是除了她之外,第一个想到这一点的,沉默片刻才评价道:
“不值,给自己找麻烦。”
秦为倾答非所问:
“你知道四百年前,是谁舍弃生命,炸塌入口,拯救了灰人吗?”
拉尔:“不关心。”
林司青忽然开口,替她答了这个问题:
“也是罪民。”
“……”
秦为倾:
“他们该赎的罪,早就已经赎完了。差异化罪民,只是为了给普通民众一个念想——一个,自己还不是最惨的念想。”
以此为支点,渡过,地下世界的漫漫时光。
代价是,针对罪民的欺凌和歧视。
因此,所谓罪民,只是一群用来转移注意力的替罪羊罢了。
拉尔默然。
他天纵奇才,却不懂政治。
奈落小队里,只有秦为倾看得清楚,因此对待罪民,从未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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