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为倾想,地上的人类寿命可达到一百岁、两百岁,从六岁开始接受教育,然后有百多年的时间来成长、积淀,可是灰人的寿命却无比短暂,即使像林司青和拜尔这样争分夺秒、几乎秃头地学习,用不了五六年就会作为消耗品逝去……而所有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安排。
一切要追溯到四百年前,人类为了追求长生导致基因突变,生育率急剧下降。
其中约有三分之一的人,虽然生育能力没有被影响,但精神和外貌都偏离了人类范畴,且因基因重组副作用,寿命极其短暂,被同胞蔑称为“秽人”,过着和奴隶没有区别的生活。
十几年的抗争以“秽人”的失败落下帷幕。
他们以过去几次大规模钻地运动留下的地底空间为基础,隐居地下,创建了自己的灰人政府,从此在世人面前销声匿迹。
四百年沧海桑田,除了地上高层,已经没人记得他们的存在了。
两千米外的地面上,在阳光下不遗余力地寻找消遣、荒废时光的人们如果知道这一切,会有一丝触动吗?
她想到这里,看拜尔的眼神就柔和了许多:“能肩负起全队人的性命,你很了不起。”
“不负使命。”他挺直腰板,字正腔圆地回答道。
一边角落里窝着的拉尔,还有被拉尔强行拉过来的林司青正在说悄悄话。
拉尔道:“她夸别人家的医疗官也不夸你。”
“她夸了这个职位,就当是夸了我了。”林司青不上他的当,“你别挑拨离间,而且即使我们不和,也不影响帮你戒药。”
“我说一句话你就能猜到我的心思,小司,你是不是吃智商药了?”
“拉尔·莱特!”
林司青揪着拉尔的领子,对方即使被抵在墙上也面不改色,继续挑衅,就好像只要林司青不打死他,他的余生都一直会和他对着干。
维娜凑近秦为倾小声道:“你家队员这么闹腾,不管管?”
“不是现在。”秦为倾用更小的音量道。
“阿比盖尔指挥官告诉你的?”
“一半一半吧。”
她垂下眼,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
秦为倾不知道拉尔在加入奈落小队之前经历了什么,她的监护人阿比盖尔指挥官关于拉尔只告诉了她一件事——当拉尔愿意跟你谈论他的过去时,你和他的战友关系才能真正意义上地构筑起来。而这需要花费的时间绝不会短。
阿比盖尔说:希望在他死之前,能够放下戒心与你谈一谈。
……
地上世界,第一区,神光教堂。
两名修女跪在神龛前,垂首祷告。
“神圣的父神,您给予我们珍贵的光明,让我们得以与黑暗抗衡,生出无穷的勇气。世间万物都蒙受您的恩惠,群山海洋都在歌颂您的神力,万物热爱您,您也热爱万物。我们愿追随您,您是我们唯一的父神。感谢您在我们迷途疲倦时让我们的心灵得以栖息,指引我们的道路,宽恕我们的过错。仁慈又严正的父神啊,我们歌颂您,我们爱戴您……”
她们念完祷告词,起身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年轻的教皇已经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了。
“教皇大人。”修女们垂首行礼。
德古玛·法罗斯·安塔利亚,通称德古玛教皇,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中间名是法罗斯。
他的十八岁生日刚过,本应该有一场盛大的祝祷仪式,却因为父亲的死而被取消,但这名新上任的教皇并不在乎这一点。
在修女们眼中,他就和父神本身一样仁慈宽厚。
“愿父神保佑你们。”法罗斯缓缓起身,华美的袍子柔顺地垂下,袖子掩住刻了教徽的手背。
“也愿父神保佑您。”
其中一名修女问道:“教皇大人,您很少在这个时间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法罗斯温和地笑道:“我昨晚梦到了一本《白神典》,想着也许是最近事情太多,疏忽了祷告,父神才这样提醒我,因此来向父神忏悔。”
“您是因为前任教皇回归了父神的怀抱,才……父神一定会宽恕您的。”修女们忙安慰道。
他微微颔首:“感谢你们。不过,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们。”
“请吩咐。”
“我晚上八点有个化装舞会不得不去,因为是临时受到的邀请,所以没有准备好相应的服装,你们能帮忙去挑一件吗?”
神光教信仰光明神的同时也推崇科学,提倡入世,每一任的教皇都在第一区的人类联盟议会里有一席之地,这也是如今层出不穷的教派横行的末法之世里,神光教能在北联聚居地占据绝对主流地位的原因之一。也因此,有些宴会确实不得不去。
“可是……您专属的造型师现在不在吗?”
“德比回家了,他的妻子被检测出怀孕了,这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在这个时候,他应该陪伴在家人身边。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他叫回来。”
两名修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道:“我们的荣幸,教皇大人!”
她们有些急切地快步离开教堂,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法罗斯放心地走到神龛前。
大理石立柱支撑着高大的穹顶,四面的巨大玻璃窗放阳光畅通无阻地流泻进来。冬日的阳光还带着寒意,配上冷色调的天空与积云,让人看一眼便仿佛要被冻住心脏一般。
教皇大人仰头直视神龛,撤去方才的温和笑容,面无表情。
“父神,祢悲悯坏人一如悲悯好人,因此,祢应予我同等的悲悯。我所做之事虽不容于世人,在祢眼中应当毫无差别。因祢慈悲又严明,冷酷又宽容。父神,祢应宽恕我的行事,因祢从不曾向恶人降下惩戒,也不曾恩赐好人嘉赏,祢只是端坐于虚空,旁观祢的信徒。我们信祢,敬祢,爱祢,不因祢拥有神力,能成我们所愿,只因祢创造万物,祢是我们的父亲。”
他垂首祷告,日光偏移,冬日午后仅剩的暖意悄然撤去,黄昏降临。
神光教的教堂是以北联的一所废弃教堂为基础改建的。在四百年前的动乱里,这座穹顶教堂得以保存,并作为神光教的据点逐渐被改造、扩建,虽然外观已经很古旧了,内部却保持着整洁。它经历四百年以上而不曾损毁,现在得益于神光教的维护,每年都会进行修缮,因此它对于神光教徒来说,相当于被神庇护之地,也是神的栖息之所。
这座聚集了全北联神光教徒信仰的教堂,内部装饰华美又庄重。占据大片墙壁的玻璃窗,以及采光良好的门廊,联手营造出了一种“神在此处”的视觉震撼感。
当修女们捧着挑好的衣服踏入教堂时,日暮西斜,太阳在沉入地面之前迸发出最后的生命力,点燃了漫天的火烧云。赤红的光透过玻璃窗,铺在教堂内部,就好像地毯、座椅、圣烛和忏悔室……一切都在燃烧一般。
德古玛教皇转过身来,在巨大的祭坛与数十米高的穹顶的对比之下,作为“人”的存在几乎要被忽略。
一名修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被眼前景象震慑,没有能发出声音,忙清了清嗓子,快步穿过一排排长椅,走到法罗斯面前:
“教皇大人,衣服准备好了。”
“多谢你们。”法罗斯接过衣服,微微颔首,走进了后方的准备室。
他走后,一名修女才悄声道:“我还是觉得化装舞会穿常服不大好。”
另一名道:“可教皇大人的常服,一般人不会穿呀。”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那件黑白配色的更适合他。”
“相信我,姐妹,教皇大人会喜欢那件红白长袍的。”
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教堂里依次亮起了灯。神光教虽崇拜光明神,却并不拒绝黑暗,甚至将昼夜交替的黄昏视为神圣的时刻。为了让人们亲近这一时刻,从万物昏蒙中体悟光明的珍贵,整个教堂和居住区的公共灯只有在完全日落之后才会点亮。
换上礼服的法罗斯方才没有看得仔细,现在才发现,这件要穿去化装舞会的衣服,居然是自己不常穿的一件仪式用长袍。
化装舞会上所有人都要戴面具,他不说,自然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教皇本人,尽管如此,“自己扮自己”这件事还是让他倍感扫兴。
个人终端传来了通讯提示音。他的提示音设置成了颂神曲,但每当这首曲子响起,悠扬恢弘的前奏还没结束,他就会迫不及待地接通或者挂掉通讯,好让终端闭嘴。
“教皇大人,车已经备好了。您选好衣服了吗?”那边传来助理的声音。
“算是……选好了。我这就去找你——”他的尾音拖长,继续道,“记得准备一份受邀者的名单。”
“好的。”
法罗斯走出准备室,缓步穿过偌大的教堂内部,离开了这座宏伟的穹顶教堂。
走下台阶,眼前两排淡金色的路灯夹着宽阔的神道,尽头就是出入口。来做礼拜或者参观的民众一般从正面的大门进入,为了体现众生平等的教义,即使是内部人员,也要跟民众使用同样的通道。
同时,在数百年的民族融合中,为了吸引教徒和保护传统,作为新兴教派的神光教也加入了一些其他教派的教义,比如通往教堂的宽阔道路被称为神道,取自古旭岛的教义,意为神明通行之路,神道的正中间不能行走,也不能开车。
据说其实这里面还有许多门道,但古旭岛的教派已经随着去国家化导致的纯正旭岛人血统的稀释而渐渐消失,如今几乎已经没人记得它最初的说法了。
此处不能行车——这是法罗斯对神光教诸多不满中微不足道的一条,也是为什么他必须步行好几百米,去跟开车过来的助理会合的原因。
他抬头遥望,今夜的星空一如既往被霓虹灯盖过。
古老教堂区域内漆黑静谧,区域外的现代化都市,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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