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之界是没有昼夜之分的，天穹永远猩红一片。像是过滤完一切后，无风无云，天空低垂，赤红的光打在焦土上，没有一丝温度，反而压得人胸口沉闷。

钰绝独自在这荒原之中走了几个时辰。

入目所及，没有一丝绿意，更别说活物了。龟裂的土地延伸到天际，好像时间也失去了刻度。

在她听闻的故事里，下之界总是被塑造成妖异横行的无间地狱，而人在这只是食物般的存在。

大人们总是喜欢拿它来恐吓孩童，“戌时还不回家的小孩，会把下之界的鬼魂引来，把小孩抓走，吃得骨头都不剩！”

“那为什么大人没事呢？”总有小孩子这般发问。

这时，大人便会哈哈大笑：“大人阳气足，小孩就不一样了。前村那个谁，不就是贪玩晚归，再也没找见么？”

这些话钰绝是不信的。

但是，家族的其他小孩相信了，或者说，他们无聊了。

为了验证真假，她们把钰绝捆在小门外的树上过夜，要看看她第二天还在不在。

那时她五岁还是六岁？记不清了，幼年记忆对她来说总是隔了一层浓雾，迷糊而潮湿。

听到她们的商议，钰绝察觉不妙转身想跑，却被奴役死死按住。他们用坤柴的猪蹄扣，将她牢牢绑在小门外那颗老树上。

“快走快走！天要黑了！”他们嬉笑着离去。

小门外是连绵的山，乱坟堆叠。白天看着尚可，到了夜晚到则很吓人。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能把她吓个半死。

万一有狼呢？万一真的有...她不敢多想。

她只能死死瞪着眼前的黑暗，一动不敢动。直到因为饥饿晕了过去。

在被抓之前，她一整天只在厨房见了口剩饭吃，然后就被仆役压着提到了小姐少爷跟前。

这，便成了‘偷窃’，给了其他小孩名正言顺惩戒她的理由。

不过钰绝知道，就算没有那个理由，他们一样会欺负她。她只是为了活下去，她没有错，也绝不认错。

“她还在啊。”

在醒时，是被那群小姐少爷的喧闹声吵醒的。

他们兴冲冲来，看到钰绝还在，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

“看吧！我就说是假的吧，把东西拿来。”领头的孩子得意地伸出手。

其他人不情不愿地掏出打赌的彩头，其中一个恶狠狠地瞪着钰绝，眼神分明在说：你怎么还不去死？怎么不乖乖被鬼抓走，好让我赢了这场赌局？

钰绝迎着他的目光，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笑。

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不识时务，挨打，她受着。碍着你眼，你也受着吧。

“颠婆！”那孩子被她笑得发毛，骂骂咧咧。

那群人闹够了，便又浩浩荡荡走了。好似全然忘了钰绝还被捆在树上。

她被捆了几天，几次晕厥又醒来。直到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她本能地长大嘴，拼命吞咽。

只要有水，人就还能活。

再后来是一个心善的仆妇，趁着夜深人静，偷偷解开绳子给她放了。

钰绝看着仆妇惶恐的脸，想说其实不必如此担心的。府里上下，估计早就忘了他们把她捆起来的事。即使日后见了，也不会惊讶于她没死。

但她没说成，又晕了。

人们都说下之界可怕。妖魔鬼怪可怕。

可那时她觉得生活的地方已经宛如地狱，哪里都不会更可怕了。

如今真到了下之界，才发现传闻并不是完全虚假。

她拿着地图，横看竖看，上看下看，就差看出多花来。原因无他，这里的地形太平坦，一眼望去，都是平地，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可恶，早知道不花这个冤枉钱了！

钰绝心里那个悔。

她穿着一件极其朴素的外衣，但那其实是一妖兽的皮制成的，可以掩盖她人类的气息，暂时伪装成妖。

这里灵气匮乏，她偶尔御剑，偶尔步行。脚下土地焦黑，偶尔迸出点火星，随时会有复燃的可能性，穿着鞋子走在上面也有种灼烧感。

路上偶有几棵高耸的怪树伫立于焦土之上，枯瘦扭曲，仿佛早已枯朽多时，只待一阵风就能将它们的存在彻底抹去。

但钰绝知道，它们仍然活着，并且充满攻击性。

树下那些不知名生物的尸体就证明了这一点。

树根盘绕着尸体，有些已经被吞噬殆尽化为怪树生存的养料，残骨仍被枝蔓死死缠绕。有些血肉模糊，腥味迎来些黑色怪鸟与树木争食。

它们羽翼展开有一人高，眼珠漆黑泛青，头顶秃毛。

注意到远处的钰绝，发出干涩的嘶鸣声飞离地面，盘旋在空中，眼神贪婪阴冷，胆大的甚至试图扑向钰绝，被剑光逼退才悻悻才停在树干上，依旧目露凶光对她虎视眈眈。

不过树和鸟到底谁才是狩猎者，那可不一定。

钰绝离那些树远远的。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影影绰绰的影子。

御剑而去，焦土的尽头是一座孤岛似的城池，伫立在岩浆之上。灰色的水泥墙，将它与外界风格开来。

她立于城门前，一方巨大的一方巨大的悬胆匾额高悬头顶。牌匾上用几个扭曲的白骨歪歪斜斜的拼凑成“恶鬼城”三个字。

没有城门，望过去白蒙蒙一片，看不正切。也没有设立城门守卫。

她正要进去，恰在此时，一道裂缝突兀得出现在钰绝身后的天空，伴随着挥动翅膀的声音，一个青灰色的身影缓慢出现，它浑身没有干瘪，皮紧紧扒在骨头上，一双绿色眼睛占据了整张脸，鼻尖耸动，绿色眼眸的黑点占据了整只眼睛。

钰绝在它出现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空间的波动，但她没有回头。

恶鬼城有规定，不能随意动手。她倒要看看，城门附近，这些鬼修是会循规蹈矩，还是按耐不住嗜血本性。

在恶鬼展翅朝她扑来的那刻，答案就已经明了。看来，城门打斗，恶鬼城不管。

解决完鬼怪，钰绝收敛气息，抬头看了那块牌匾，转身踏入城中。

甫一进入城内，一股与中之界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腐臭，而是种浸透骨髓的森寒，混夹着淡淡的血腥味。让钰绝意识到自己真的进入了传说中的恶鬼城，这个光怪陆离的诡谲之地。

更让她震惊的是，城内竟是黑夜。黑幕笼罩着整个天空，硬生生截断了外面持续不散的血色天光，甚至天上还挂着一轮圆月。

朦胧的光洒下来。

月光下，主道两旁的屋舍尚算完整，但向两侧延伸出去的建筑便迅速变得破败不堪。甚至只用几根房梁苦苦支撑着，钰绝疑心只要轻轻一推，那些房子就能被摧毁。

这种房子也就只能建立在下之界这种无风的对方。钰绝想。

沿主路往里走，两边的建筑也和中之界大差不差。但又各有特色，有的建筑头顶着不知名的巨大头骨，空洞的眼窝渗着幽光，飘荡着，好像在监视着路人。

有的布满黏糊糊的青苔。钰绝走的远点，免得粘上。

而‘行人’也多了起来。多是些维持人形的鬼魂，穿的不同朝代的衣服，步履飘忽。乍一看，倒是让钰绝生出了几分自己还在中之界的错觉。

她一身妖气走在其中，并无鬼怪多看她一眼。反而她像是乡巴佬进城，四下打量，看哪都新奇。

突然，她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伴随着一阵惨叫。糯唧唧一个。

“喂！你踩到我了！”

钰绝抬起脚尖，才发现鞋底竟然粘着一团近乎透明的东西。

“啊，抱歉。”她说着，晃了晃脚，试图把那东西甩掉。‘啪’一下，它被甩到一边。

“没礼貌的小妖！”那团东西在地上弹了两下，恢复成人形，只手心大小。它狠狠的盯着钰绝。然后窜进一条小道。

钰绝一路走来，可算长见识了。中之界的鬼魂或鬼修，大多形体缥缈瘦长，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戾。

但是下之界的鬼怪，形态却是千奇百怪，高傲胖瘦都有，但是却硬生生套进人类的模样里，反添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啪嗒！”一声脆响在头上炸开，钰绝闻声望去，只见一道灵活的身影从头顶掠过，轻松的越过足有四五米宽的街道，落到对街的屋檐上。

她动作轻盈的在房子间奔走，但是本就脆弱的房子还是经不起她的借力，几块腐朽的经此一踏，簌簌落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那个崽种踩老子的房顶！”一声粗嘎的怒骂紧接着响起。

那栋房子二楼的窗户被猛然推开，他无能狂怒了几声，又重重把窗户带上，又几片瓦片掉落。

而在他怒吼的同时，旁边漆黑的小巷里，窜出几个穿着同款暗色铁皮的鬼修。

“别让那个耗子跑了！”一个瘦长的鬼魂打头阵，一下子就跑的没影了。

“拉俺一把！俺卡住了！”只见一个异常庞大的身躯正死死卡在狭窄的巷口，如同塞子堵住了瓶口。它挣扎着，粗壮的手臂在外面徒劳地乱挥乱抓，试图把自己拔出来。

同伴无法只能骂骂咧咧地折返回来，一把抓住那粗壮的手臂，“嘿哟！”伴随着一声，那个胖家伙终于像拔萝卜一样被硬生生拽了出来，重重摔在街道上，激起一圈尘土。

“城主府办事！统统让开！”他们粗暴地把挡路鬼一把推开。

钰绝侧身避得及时，才未被波及。

而周围的鬼魂则在小声讨论，“这么久了，他们还没抓到影狸..”

钰绝凑过去和他们搭话，“这影狸是怎...”

她话还没说完，那些鬼怪嫌弃的打量她一眼，然后四散开来。

钰绝：“...么个事？”

钰绝：？

孤立她？情报里说这恶鬼城还搞种族歧视这套啊。

她一时无果，索性不再想，反正多半和她没关系。

越往城内走，两边的商铺多了起来。售卖衣服饰品的。

路边有的则是些小商贩，卖的小吃。钰绝光是路过一闻，胃内就一阵翻滚。相信她，里面卖的是什么，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还有的摊位上售卖的不知是那个朝代的饰品。

钰绝路过看了一眼，对面立马热情的喊住她，“这可是中之界最受欢迎的饰品。姑娘可要看看？”

她脚步一顿，依言走上前。只见摊位上尽是些大红大紫、样式浮夸的物件，标价却高得离谱。

钰绝把东西放下，想着或许她以后可以靠倒卖两界的东西赚点小钱。

那鬼商却陡然变脸，干枯的手爪一把按住她放下的簪子，声音变得尖利：“摸了就得买！这规矩，姑娘不懂么？”

不是，怎么都变鬼了，还搞强买强卖强卖那一套啊。

“怎么？要不你要报官抓我？”钰绝可不吃这套，重重一挥，把鬼商用了十层十的力的手甩开。

报官？城主府根本不管的好吧。闹事的两个都给抓了，要是能交一笔钱保释自己，那就走。要是拿不出钱，那命就不是自己的咯。

那鬼商见她是个外地妖，本想欺生，却没料到对方态度强硬，只得悻悻然地收回手，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晦气！遇上个不懂规矩的穷酸...”

钰绝只轻蔑地扫了他一眼,拂袖转身，“垃圾鬼卖垃圾货”。

城内最高的建筑是一栋七层高的酒楼，红墙黑瓦，每一层都挂着红色帷幔直直垂到下一层的窗沿，外围飘着红灯笼。看着有着诡谲的美感。

再沿着主道往里走些就是城主府，只是刚靠近些，就被看门地鬼修赶走，“去去去，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行吧。

钰绝扁扁的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