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幸看着凳子上坐着的小孩，她瘦小的身子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蛋。一眼望去，瘦得让人只能注意到她睁得溜圆的双眼，她此刻看他的眼神和他家院子外那只流浪猫有一瞬间的重叠。
他讨厌小孩，小孩意味着幼稚，哭闹，极其轻易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在如今的蓝星，没有几个人能对一个小孩毫无保留地施以耐心和同情。
他面上不显，朝俞禾润点头示意。
周然对他招手，“快进来”，转头对俞禾润说，“小鱼，把全息系统打开给他登记上。”
“哦。”俞禾润兴致不高，打开了全息系统，在空中上下滑动了两下，将显示屏调至与自己的高度齐平，“名字？”
“程幸。”
全息屏上话筒的标志瞬时旋了个圈，语音识别成功，调出了程幸的基本个人信息。
【姓名：程幸】
【性别：男】
【年龄：15】
【职业：学生】
【出生地：联邦汉楚州东平市】
【感染度：0】
【领取物：营养补充剂】
【计量：200ml】
“好了。”俞禾润手一挥，全息屏自动收回。见对方视线还俯看着这方，疑惑仰头，“有什么疑问吗？”
“没，只是好奇。”程幸伸出手指点了点全息屏消失的那个位置，“这个。”
俞禾润心里虽有不解，但还是耐心的解释，“这是营养科的全息登记系统，无论是2号楼的哪位住户，只要来周妈妈的营养室领东西都需要在这上面登记。”
程幸听完便知她理解岔了。也不怪俞禾润，至她记事起，她所学习的所有课程都是由全息屏幕投射，她的教室是完全由AI中枢控制，她的玩具是项老师的机械产品，根本不清楚外面普通人能接触到的科技产品还停留在什么阶段。
她以为的平平无奇，对他人而言却是惊奇的新大陆。
程幸脸上没有半分羞涩与尴尬，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这个是全息显示屏吧，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不是吧，汉楚州这么穷的吗，连全息屏都没有？”俞禾润只敢在心底表露出她的震惊。她记得她在星网上刷到的汉楚州高楼林立，各个城市也是一片繁华，完全不像是低科技的城市。
“你想玩吗？这个要问下周妈妈。”
周然合上壁柜的屏障，递给程幸营养剂，安慰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项老师今天在排你的课程，晚点会通知你上课的时间，教室里的全息屏可比我这个小的高级多了。”
“小鱼，今天给哥哥当下向导，带哥哥转转2号楼。”
“哦！”俞禾润双手一撑，跳下凳子，朝程幸招手，“喝完就走”。
俞禾润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对程幸的到来可是非常的好奇。自从醒来发现自己变成小孩后，她时不时就会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偌大的2号楼一直就自己一个小孩子在上课，这么多年过去了，除她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幸存的未感染小孩了吗？
她愿意为人类的生存贡献自己的鲜血，但不想永远困在基地。她也会对外面的世界好奇，想真正的踏上外面的土地，去触摸，去感受，而不是消失在指尖上的全息世界里虚化实景。
此时出现的程幸，或许能成为打开基地大门的一个缺口。他是这十年里留住在2号楼里的第二个未成年。2号楼从不留无用之人，这是项老师告诫她的。
俞禾润相信刘阳团队里那群单纯赤诚的学者，他们想拯救人类的夙愿是真，但她不相信基地高层的良心。
高层或许存有善意，但却不多，否则她早已穿过基地2号楼外的绿色草坪，沐浴在金黄的傍晚日光，在了无人烟的街道上，溜着她不太听话的斑点色机械狗。可每当她走上那片绿色草坪，就会被哨兵带回。
他们说这是一种保护。
“你有在医务室做抽血检查吗？”俞禾润状似不经意地瞅了眼走廊侧边的监控，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特殊性。
来到当归基地的人，不是被感染者就是工作人员，抽血检查那真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规检查项。更何况寒暄嘛，不就是先从大家有共性的地方开口吗？
“有。”程幸见周然让俞禾润带他熟悉环境，自然不会再将他当一个普通小孩看待。他调小平常走路的步伐，慢跟在俞禾润身后，回答着她稚嫩的声线传来的每个问题。
“负责的医生是刘阳吗？”
“不是，是陈冬。”
没听过，也没在刘阳的研究里团队见过这个名字，看上去是新调来2号楼的医生。
俞禾润大脑飞速思考着，结合最近刘阳给到的信息，当前药物只能对x病毒的扩散速度做一个减缓作用，降低死亡率是以最初无药物时感染者从被感染起到死亡的时间为参考。当前只是提高了被感染者的生存期，而不是痊愈。所以他不是感染后的治愈者。
以程幸的年龄来看，他更不会是她经历过的这种特殊情况，他出生时蓝星还没有x病毒。
俞禾润情况比较特殊，她的母亲在分娩时刻被感染，虽不知道原因，但她出生后体内会产生一种元素，刘阳称这种元素为k元素，它对x病毒的一定对抗性，但不完全，婴幼儿时期抵抗力较弱，仍有较高被感染的风险。
所以，俞禾润转过去仰头看着程幸的眼睛，他体内很有可能含有抗体。
“加个联系方式吧！”俞禾润伸出右手，手掌垂直朝地，“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俞禾润，今年十岁，从记事起就在基地生活，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程幸半蹲下，伸出右手绅士地轻握了下她的指尖，交换了一个友好的握手礼节后，就这样保持半蹲的姿势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
俞禾润见到他手机有一瞬间怅然，她想起了她父母遗留下的那台手机。
她点开左手的星环，调出联系人界面，和他的手机碰了下，发现并不能加上好友。
“咦？”俞禾润调整了星环好几个角度，又碰了几下，还是没有加上。
“好像无法加上好友。” 不科学，她父母那台老式手机都能加好友。
程幸也觉得疑惑，虽然东平市的科技程度不及当归基地2号楼的十分之一，但是星环这种只是比手机高级一点的通信工具，早就互通了系统。他们班富裕家庭的同学也是用的星环。
他滑过联系人界面，一个卡通头像右上方显示该用户为星环账号，微抬余光，看到了走廊的监控，正想着该如何作答，才能不透露出他内心的猜测并安慰到对方，却见俞禾润爽朗一笑，宽慰地说道，“没关系，我们都在一栋楼里，我可以直接去你房间找你，你也可以来教室找我。”
“走，我带你去教室看看。”
程幸看着小女孩清亮的双眼，以为她觉得自己的手机过于落后与星环不匹配，怕伤他面子，在安慰他，感概她的善解人意。
他计划回房间后拨一下他同学的星环号，试探下基地是否想屏蔽他与外界的联系。
而此时俞禾润心里想的却是，基地连她的星环都做了隔离，给她的星环根本加不了外界的联系方式。
俞禾润和他边走边聊，“外面用手机的人多吗？”
“挺多的。”考虑到俞禾润说她一直在基地生活，程幸继续解释，“星环太贵，大多数普通人消费不起。”
x病毒侵袭蓝星这十年，前几年联邦政府未止住人口大量流失造成的缺口，导致后期各行业物价飞速增长。物价的飞涨并未影响科技加速前进的走势，甚至因为x病毒的影响，联邦政府前期更是对医疗和科技投入了巨量的资金支持，虽然后面由于当归基地的声势过盛停掉了资金，但蓝星现在已迭代了多轮高新的科技产品，只是并非服务于普通人而已。
技术的革新带来的是新一轮阶级的固化，暗网下对感染者进行各种追杀的贴子之所以那么火，也有阶级固化这一部分的原因。
否管你有钱没钱，被感染后就是死。打着避免更多正常人被感染的旗帜，煽动着感染者周边人的情绪，普通人寄希望于此，将高高在上的那群人拉下来，高坐云端的人享受着凌虐他人的快感，社会上人们散发的戾气盖过了春日本该欣欣向荣的生机。
俞禾润带着程幸到了教室，由于长期只有她一个学生，教室里只有一个凳子，她和程幸谁都没坐，她听着程幸讲述着外面世界的样子。
听到程幸讲到外面阶级对立，她皱眉打断，“不该是这样的。”
程幸看着俞禾润紧皱的眉头，在他眼里俞禾润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作为儿童的她又能懂些什么。
出于尊重，他慢慢给他讲述他眼里的普通人的世界以及普通人眼里的当归基地。俞禾润听着听着，关于普通人应当如何在这个社会生存的话题竟与他辩论了起来，辩论过程中程幸发现俞禾润的学识远超于他。
他竟辩不过她！
直到项老师过来告知他的课程安排，才结束这个话题，勉强维护住自己的脸面，程幸对俞禾润的形象也从温室花朵的转变成温室天才儿童。
开心的是，项老师送了他一只星环。
在基地的日子尽管单调但却是有趣，领悟到新知识的愉悦心情令人沉迷。教室里涉及的学科众多，各种赛博科技产品更是看得他眼花缭乱。程幸每日于浩瀚的知识海洋中遨游，完全不想下课，因为下课后他还会被俞禾润在各个学科进行碾压。
他已习惯下课后就与俞禾润一起去找周然吃饭，课余时间他给俞禾润讲外面的世界，俞禾润给他辅导全息机械的构造。
就这样过了两周，课余时间便没再见到她。他用星环问俞禾润，俞禾润告诉他，她最近拿到了原材料，在实验室做赛博宠物鸟。如有问题，请将问题都留在饭间。
赛博这两个字还是程幸给她科普的，程幸说她的教室也属于赛博科技中的一种。
程幸觉得这样的日子还算不错，等他学完所有课程再出去都行。
这日他收到陈冬医生的体检通知，他算了下时间，应是赶不上午饭了，出于对饭友的礼貌，他拨通了俞禾润的星环号。
俞禾润听完后，告诉他，等他结束她会来接他。程幸脸有些发烫，让一个小孩接他还蛮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和别人讲，现在俞禾润在他心里有点像大姐头，她刚刚的话还让他有点感动。
抽完血后程幸觉得自己有点体虚，陈冬抽得有点太狠了，有点头晕，稳住身形刚走出去就见俞禾润在医务室门口等他，手里捏着给他的补血试剂。
她说，“我刚做完赛博鸟，眼睛有点累，我们去看看草坪吧，绿色有利视力健康。”
程幸走到电梯口，俞禾润没动。她说走楼梯，锻炼身体。尽管程幸觉得眼前不时有点黑影，但他没提，默认了俞禾润的安排。
等下到一楼拐角，俞禾润突然让他蹲下，他不解，但照做。蹲下那一刻他忽然发现他现在对俞禾润的信任有些过于盲目了，就因为他觉得她是天才。
俞禾润开口的一刹那，基地外“轰~”地一声炸响，整个大楼被震得有一瞬的摇摆。在他们视线不及处，天空骤然撕裂了一道裂隙，无数的金色火流径直砸落，熊熊大火瞬间烧穿了基地外的草坪。
火焰顺着草地蔓延，像一只猛兽，无情的吞噬着沿途一切。四周是人们惊悚的尖叫声，在那一瞬间他却只能听到俞禾润特意压低的声音，尽管声音细若蚊蚋，却足够他听清，她说，“程幸，你知道你体内有x病毒的抗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