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长的一夜，也是最短的一夜。

叶枝站在地铁前，望向隧道深处的一片漆黑，瞳孔映出末班车最后的尾灯。

又……来了吗？

晚十点的S市，穿行在地铁间的都是疲惫的上班族，没有人停下脚步，也没有人脸上有任何表情。

叶枝是突然恢复意识的。

一开始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给学生们上研讨课，再之后院长告诉她晚上学院教工聚餐，正要回办公室时，杨老师嗤嗤笑着跑来发了喜糖。

然后，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身后的巨幕电子屏正播报当天的新闻。

“2023年9月22日晚6点半，S市某大学教学楼女厕所内出现一具女尸。死者系大二女生，发现时已面目全非，割下的鼻子于二楼垃圾桶内找到……”

地下广场中央，一个标志性的熊猫雕像憨态可掬，向每个路过的人微笑。

叶枝终于认出了这里：15号线世纪中心站，出了地铁口走十分钟就能到家。

自从确诊精神分裂后，她对于突然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不能说习以为常，却也能在无可奈何中有条不紊。

叶枝抬手看表，不管先前发生了什么，现在都该回家了。

正要向楼梯走去时，她发觉手里攥了个东西。

那是一个玻璃瓶。

瓶中，只有寥寥几颗红色药丸。

那是崔医生开的特效药，为应付紧急情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握着它，但知道有随身携带也能安心不少。

叶枝走上楼梯，今天她的心脏跳得格外快，似乎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握紧装有红色药丸的玻璃瓶，手心渗出了汗。

——你所害怕的一切，都会成真。

谁在说话？

叶枝抬头看向天花板，地下通道顶部的监控器闪着红光，一切比以往更加诡异。

是另一人格吗？

她知道自己有精神分裂，可此前从未真正听到过另一人格说过话。

刹那间，叶枝有了一种很久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恐惧。

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渗出冷汗，她知道一切只是幻觉，可整个人还是控制不住走向失控。

到底在怕什么？

有什么可怕的？

她不明白，可也控制不住。

意识越来越模糊，感官却越来越敏锐，每个呼吸声清晰可闻，细微的噪音就能震得耳膜作痛。

这是发病的前兆，而且症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都要来得汹涌。

叶枝迫不得已停下脚步，扶住最近的墙。

慌乱之中，她掏出玻璃药瓶，颤抖着倒出一粒小小的红色药丸，胡乱塞入口中。

吞下后，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安慰剂效应，大脑中划过了久违的宁静，而这宁静逐渐融化，变成了延绵又黏腻的漆黑。她甚至能感觉到四肢在舒展，在融化。

“嘀嘀——”倏然一阵刺耳的鸣笛声。

那声音很尖锐，似指甲刮过黑板，硬生生将心脏划开一道口子。

叶枝皱起眉头。

睁开眼睛这个动作，只要把眼皮微微上翻一下就行了；但这么个轻而易举的动作，她怎样都无法完成。

终于睁开眼时，眼前是地铁的地下通道。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坐的是地铁。

那么，鸣笛声是哪里来的？地铁又不会堵车，地铁司机可不会鸣笛。

不过不得不说，不愧是特效药，乱哄哄的思绪静下来了，大脑也清晰了很多，叶枝甚至觉得能做套高数题。

15号线世纪中心站位于市中心的交通枢纽，地下通道很长也很宽敞。

只是设计师着实该掌嘴，八个出口/交错得乱七八糟，跟迷宫一样。

叶枝方向感很差，但每天她都从这站出，所以倒很熟悉。

她大步向前走去，头脑清醒后感觉好多了。

走着走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叔笑嘻嘻走过去，他啃着一个鸡蛋灌饼，经过时诱人的香味飘过鼻尖。

那是地铁口的灌饼摊买的，叶枝很确定，同时肚子也更饿了。

只是。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有人在看自己，与大脑清不清醒无关。

左手边的墙上，有人乱涂了一行歪歪曲曲的红字：

「欢迎来到最深的恐惧」

阴暗爬行的字体，令人作呕的颜色，让这看到这行字的叶枝下意识反胃。

她仅仅看了一眼，却没停下脚步。

现在刚十月中旬，离万圣节还有两周呢，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有气氛组了？

不对……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叶枝这才反应过来最奇怪的事情，同时转头看向墙上的指路牌：

【A口→】

A口？

叶枝愣住。

她要从F口上，这样一出地铁口，买个鸡蛋灌饼填饱肚子后，走5分钟就到家了。

而刚搭电梯上来，经过自动售票机的第一个出口便是A口，也就是起点。

怪事。

她明明已经走了至少有十几分钟了，而照往常的速度七八分钟就足矣，更别提她现在步履生风了。

叶枝抬手看了眼表。

现在是十点半整。

从站台前出发是22:28，现在才过了两分钟，刚走到A口也合理。

难道人在紧张的情绪下，对于时间的感知格外慢？

手腕上的表走到22:29。

叶枝再看一眼指示牌，继续向前走去。

嗒，嗒。

切尔西靴鞋跟磕地的声音格外清晰。

经过一个转角，叶枝到达了贴有“B口→”的墙面。

这一次，她格外注意路程的参照标，即出口指示牌；她信仰**，不信什么鬼扯的超自然力量，只是多个心眼。

监控摄像头红光规律闪烁，盲道的淡黄色柔和安静，墙壁上的LED灯大广告牌上，靓丽的男女明星们笑容阳光灿烂。

唯有走廊尽头的海报如眼中钉。

不知哪个没素质的路人，在代言小棕瓶的女星眼睛上精准地黏了几片口香糖，还滴着新鲜的口水。

真没素质，叶枝无奈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又经过了一个拐角后，她下意识看一眼墙上的指示牌。

而上面的内容让她瞬间汗毛倒竖：

【A口→】

叶枝闭眼，再睁眼。

眼前的还是【A口→】。

她后退几步，看向左侧，再看向右侧，一切都和记忆中的“A口”一模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走过了B口，现在却又回到了A口旁边？

……

是走错方向了吗？

叶枝刚想继续向前走，熟悉的恐惧却扼住了她的喉咙。

最近常做的噩梦也是这样，她困在螺旋状楼梯间里，反复向不同方向跑去，却总在同一层打转。

叶枝不禁愕然，难道在做梦？

监控摄像头红光规律闪烁。

盲道的淡黄色柔和安静。

墙壁上的LED灯大广告牌上，靓丽的男女明星们笑容阳光灿烂，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

叶枝深深呼吸，目光不断聚焦到身边各处，气流划过鼻腔的声音都清清楚楚。

习以为常的熟悉环境中，安静变得格外难以忍受。一切都过于正常，导致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感到不安。

不是梦。

叶枝迈开腿，试探性向前走了一步。

无事发生。

这倒也符合唯物主义者对于世界的认识，尽管叶枝主攻叔本华研究，但她仍自诩唯物主义者。

等等，A口？

脑海中隐约闪过几片黏糊糊的口香糖。

叶枝看向墙上的海报。

来时她经过了左侧的牙膏广告，淘宝App广告，现在正站在当红大咖许睫代言的雅诗兰黛广告旁。

高鼻深目的女明星手捧雅诗兰黛小棕瓶，冲海报外绽出一个优雅的笑容，欧式大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

叶枝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离拐角处越来越近时，心脏也越跳越快。

左手这面墙挡住的，是“A口”，是“B口”，还是她一直在寻找的“F口”？

害怕源于未知，清醒反而变成了一种刑罚。

安全出口标识映在眼底，荧光标识仿佛在闪烁，闪得眼球疼。

白色的瓷墙擦得很亮很亮，甚至都能映出她瘦削的脸颊，以及泛青的眼眶。

指示牌渐渐露出真容：

【B口→】

叶枝松了口气，却没完全松掉。刚才她曾走到过“B口”，而再之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什么都没有变化。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但眼下除了向前走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走，可能到不了；不走，一定永远也到不了。

这时，墙的另一侧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叶枝立刻屏气凝神。这个通道里还有其他人？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吗？

要知道，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人影了，此刻急匆匆的脚步声格外突兀扎耳。

两秒后，一个人迎面从墙后走了出来。

那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小伙子，大约是附近的上班族，手中握着个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吃得很香，辣椒油溅到白衬衫上都浑然不觉。

他的鸡蛋灌饼是从F口的小摊买的，叶枝一眼就认了出来，看来马上就能到出口了。

小伙子头戴蓝牙耳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目光聚焦前方的路上，看都没看身边的女人一眼。

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经过了叶枝。

很奇怪，尽管他们擦肩而过，鼻尖却完全捕捉不到灌饼的香味。

不安感又回来了。

不行，保险起见，还是要问一下。叶枝猛然转身：“您好打扰一下，请问……”

然而话还没问完，剩下的半句就硬生生咽回了肚子。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小伙子背后的西装上，有一个拳头大小漆黑的洞。

而那洞中央……

赫然冒出一双血红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一阵冰冷的战栗贯穿全身。

叶枝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双血红眼睛就那样一直盯过来，似攫取非攫取，看得她双腿发软。

嗒，嗒。

小伙子的脚步不知疲倦地向前赶。

那是什么东西！

叶枝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被扼住一般，嘴空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血红的瞳孔一动不动，目光越来越幽深，直至那西装革履的背影消失在通往“A口”方向的拐角处。

长长的地下通道内再次空空如也。

叶枝这才发觉，真的遇到鬼了。那不是人类的眼睛，甚至都不是人类。

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本就如此荒谬？

是做梦没有醒来，还是整个人生就是一场梦境？

……

大约是红色药丸起了效，刚才都恐惧并没有引发神经的混乱，大脑仍然理性清晰。

即便如此，还要继续向前走吗？见鬼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再往前走难免不会遇到鬼打墙。

叶枝的鼻尖渗出了丝丝汗珠，和她的太阳穴一样。

于是，她作出了一个颇为冒险的决定：去追那背后长眼睛的“小伙子”。

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提示，又或者能得知现在是什么万圣节化妆晚会，无论怎样都能让人安下点心。

叶枝素来行动力极强，她立刻掉头，向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然而刚转过拐角，再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走廊。

那小伙子已经消失不见，包括脚步声也随之消失了。

天地间又恢复了骇人的寂静，甚至都没有证据证明那人的存在。

叶枝迷茫中又有一丝失望，看来现在只能往回继续走了。

……

咦？

是这个方向吗？

叶枝正要转身回去时，眼前的场景却熟悉得过分，让她根本分不清方向。

低头，左侧三分之一处是淡黄色的盲道；抬头，监控在右侧的角落闪着红光。

右侧中央两扇门分别是配电室和监控室，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加班的地铁工作人员。

叶枝皱起眉头，看向左侧的墙壁，由近到远分别是：牙膏广告、淘宝App广告、女明星代言的小棕瓶广告……

小棕瓶广告在走廊尽头？

叶枝愣住，怎么好像站了一段新走廊的开始，而不是上段走廊的结束。

她明明记得是向返回“A口”的方向追人的，离得最近的应该是小棕瓶广告，而不是牙膏广告。

叶枝后退几步，找到每段地下通道最开始处的指示牌。

看到上面的文字后，她傻眼了：

【C口→】

C口？

刚才不是回去了吗？叶枝一脸懵。

A后面是B，B后面是C，就连幼儿园小朋友都知道这个顺序。

所以说，她成功走到了下一段长廊。

而正因为她确信刚才的方向不对，所以出现正确的结果后，她反倒不寒而栗。

C口？为什么会走到C口？不对，通往C口的长廊也长这个样子吗？

叶枝许久没感受过如此刻骨铭心的绝望了。她大脑爆炸，想慌张奔跑，想疯狂呐喊，想直接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来。

不行，要冷静。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同时手指用力按揉太阳穴。不管怎么说，离目标口越来越近就是好事，不能慌不能慌。

但是，为什么每一段走廊都长得一模一样？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叶枝尝试从回忆中提取相关信息，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以前无数次从世纪中心站上来后，地下通道究竟是什么模样。

尽管如此，她对现在场景的合理性存疑。

同样的广告在同一地铁站内反复投放，并不是明智的商业行为，怎么想怎么不合理。

就是见鬼了，没错。

叶枝世界观崩塌同时，反倒有了慰藉，因为不正常显然更合理。

对了，现在过去多久了？

她抬起手表再次检查时间，表盘显示的时间却令她汗毛倒数：22:30。

什么？明明时间在流逝！

她能感觉到热量的消耗，以及越发饿得抽搐的胃。

难道表坏了？

可秒针分明在不知疲倦地前行！

叶枝垂下手臂。

她决定不再在地下通道浪费时间了，她只想回到地面上，看布满霓虹灯光的高楼大厦，看布满雾霾的夜空。

管它是哪个出口，先出了这鬼地方再说！

正要想直接上出C口的电梯时，她发现了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通往地面的电梯和楼梯，不存在了。

开文快乐！

我很快乐，当然，叶姐很不快乐。

各位久等了，过去半年实在是太忙了，迟迟没能完成存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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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