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黑了下来,四周荒废的植被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虫鸣,车水马龙跟万家灯火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上似乎都离这里很遥远。离保安大叔每个工作日的最后一次巡查还有两个半小时,但对于子虚来说,他有的是时间训练面前心思过于单纯的菜鸟。
只要张天意能承受得了。
子虚领着张天意上到海底隧道旁边的小楼梯上到跃层,根据四周的环境推测,这里是原来海底隧道的**生物育生池,只是玻璃和供氧系统已经拆掉了,只剩下无法拆除的一些水管攀附在约三米高的池壁。
下到池底深处时,张天意大概明白为什么子虚会把地点大费周章选在这里。除了池壁上用于攀缘的水管和扶梯,这个空间是完全封闭的,甚至连光都透不出去。除非保安大爷尽职尽责地愿意独自跳进来蹭得满脸满手是灰尘地巡查一番,谁也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两个外人以及……一个过于诡异的庞大机器。
这玩意儿怎么运进来的?
看出张天意的疑惑,子虚解人意地解释道:“只有零件能够进得来。我们的液体脑控模拟系统外设就是在这里秘密组装起来的——雷克雅未克生命那边习惯俗称它加来机。”
“看来你们的科学家大多数还是平行宇宙派。”
“不仅仅是因为平行宇宙的假说,更多的还是看在他对弦理论以及神经科学在科普领域的贡献——不少研究员小时候都爱看他写的科学读物。不过,你现在看到的并不是加来机的原型机,这是十三号机,在实验完成后,我们会直接将其废置。”
“就算不是原型机,直接留在这里也太浪费了。并且,你们直接把机器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就不怕以后被发现了,核心机密被人破解么?”
“科技发展到达一定的高水平之后,对于大多数的普通人,其运作原理已经是黑箱状态了——张小姐您天天使用着智能手机,那您现在可以在不借助任何成品的情况下,制作出一台智能手机吗?”子虚淡淡地说,“何况,在这种偏僻的废弃地方很难被发现,我和我的同事们也会在实验期间确保它的秘密性。就算后来有朝一日被发现了,那些无知工人和安保只会以为这是博物馆的残留。”
这家伙也很自负。但和邹决明那种通过夸张的自负来活跃气氛不同,张天意不禁对子虚的自负有些反感——这家伙明明只是个传话的。要是自己学过精密仪器之类的专业知识,说不定能反驳他。
但她没学过,所以只能闭嘴,扭过头注视着正在启动中的加来十三号机。和想象中的训练机器不同,这更像是某种睡眠舱……像是EVA里浸泡绫波丽的液体舱那样,繁复的机器结构簇拥着中间的一人高管状玻璃仓,玻璃仓里面注满了冰蓝色的荧光液体,被机器里自带的冷光灯一照,立刻成为空间里最亮的东西,照得两人脸上晶蓝色光斑如碎镜子一样波光粼粼。
张天意问:“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液体?”
“雷克雅未克生命最重要的成果之一,你可以称呼它为‘感觉海’。在这里面呼吸、眨眼都是没问题的,感觉就像在空气里一样。其基本原理就是以液体形式承载着我们发明的人造电子进入人类体内循环系统,从而以操纵电子的形式操纵你的感觉系统,包括视觉、听觉、嗅觉等等——我们有一个研究小组正在尝试将其推广到军事化领域——不过,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通过操纵你的感官系统模拟出极端环境,从而激发你作为变道者的潜能。”
“明白了,能控制人脑袋的LCL[ LCL(Link Connect Liquid),是一个出自日本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EVA)里的一种液体,由电核重组分子组成,将EVA驾驶员的神经与EVA连接,向驾驶员肺部直接提供氧气,同时还可以在战斗中减缓物理性冲击、隔绝精神性攻击,担负生命维持的任务,同时LCL也提供驾驶精神攻击与身体冲击上的保护。]。”张天意不禁冷笑道,“所以,我待会儿要像泡药酒一样泡在这里面?”
“‘感觉海’的比热容和空气近似,并且无色无味,张小姐大可不必担心。”
事已至此,张天意只能不太放心地放下背包和工兵铲,在子虚的帮助下进入玻璃仓。和子虚说的一样,进入‘感觉海’的感觉和处在空气中的感觉极其相似,除了感受到了液体有别于气体的阻力和压强之外。右手边醒目的位置安装了一个红色的按钮,仓底有一个声音接收的装置,负责舱内外两人的沟通。
“张小姐,接下来是我们的第一次训练。在这期间,你可能会感到疼痛和惊吓,这些都是训练必须经历的。但我以雷克雅未克生命的声誉担保,不会对你的生理健康造成损害。如果遇到突发状况无法继续训练,请及时以言语的方式告知我,或按下右手边的红色按钮。现在,如果你已经准备好开始训练,请点点头。”
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技这种黑心机构还有什么声誉?张天意撇撇嘴,还是点了点头。子虚突然冒出一句:“对了,你最害怕什么?”
张天意脑袋里瞬间想到的是张天娇的葬礼。但她嘴里说的是:“我不知道。”
“好的。祝你好运,张小姐。”
子虚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直到听不真切。与此同时,他按下了加来机的启动按钮。天意隐隐约约听到玻璃仓之外的机器发出轰鸣声,但玻璃仓内部的感觉海看着也没什么动静。按照子虚的说法,接下来他将控制自己的感觉系统。天意百无聊赖地眨眼,再睁开时却发现视野此刻一片模糊。
怎么回事?
机器的轰鸣声也渐渐远去,本来漂浮在感觉海之中的天意突然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她下意识抬头看,刚刚还模糊一片的冰蓝色视野突然变得越来越暗,指尖的触感也越来越……黏腻。像是悄悄弥漫进丛林的雾气,有什么东西试图把自己除了想法之外的东西全都取而代之。
这就是……所谓的被剥夺所有感官的感受么?
置身于压倒性的不安和对未知的恐惧面前,她这才意识到子虚说的“疼痛和惊吓”是怎么一回事。这的确是,可怕的机器。
*
……摇篮在深渊上方摇着,而常识告诉人类,人类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 出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开头对时间观的经典阐述。其中“两个永恒的黑暗”分别指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后。]
虽然一无所知,但天意能确信,自己已经站到了生命之前黑暗的边缘。再次眨眼,眼前的不是‘感觉海’折射的冰蓝光斑,更不是熟悉的城市景观,而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反常的是,星空呈现出的状态让天意本能地想到了贝壳或豆荚。
她此刻仿佛漂浮在开放的太空中,在她的四周,一条条黑色的细线纵横交错,构成一张无限大的网格,朝着四面八方生长开来,所有的细线上面又流动着许许多多细小的光点,光点的位移速度有快有慢,让天意想起神经纤维网络的迷宫,她还是咨询侦探的时候在师父或者秦法医的工作间里见过的大脑切片标本。但她相信自己知道,标本是死亡的,而眼前的一切是活动的,她正身处一个庞然心智的运作之中,而自己微不足道。
意识到自己微不足道的瞬间,周围的景观迅速扭曲、变形、幻化成一幅足以使光敏性癫痫患者发病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争先恐后盛开的莲花,不断展开叠起的巴洛克风格壁画,闪烁的黑白不明生物图像。巨大的冲击如同燃烧在身边的熊熊大火一样要把她摧毁。豆荚般的群星破碎了,重力归来,她开始加速下坠。下坠的同时,一切仿佛磁带的倒带在感觉海里沉浮,并且倒带的速度不断加速。她正在置身于深渊之中,而深渊没有尽头。
邹京墨、张天娇、邹决明、霍圣华、王蜀生、哥舒云……甚至师父、男师母、许队长、秦法医……熟悉的亲友的面孔在还尚且可以称之为意识的地方划过,明明自己一直在挣扎着躲避着,还是在全身留下了令人痛楚的伤痕。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了,只有死神永生。
痛楚的感觉和不断加速的下坠速度一样越陷越深,不知道过了多久,倒带终于有缓慢下来的趋势。感觉海流动得越来越慢,终于,来到了无限趋近于停滞的那一刻——一个座钟的钟摆,荡到最高的极限时,似乎冻结在永恒的一瞬间,然后再开始下一轮的摆荡。
永恒的瞬间过去了,痛楚被骤然凝滞,钟摆也摆了回去。火焰和扭曲的群星中间,张天意睁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尖叫声。
然后,视线重归黑暗。她再次朝着虚无的深渊更深处坠落,有如一颗坠毁的孤星。
*
第一阶段的训练在嘶吼和挣扎中结束。
‘感觉海’水位逐渐降低,少女苍白的脸逐渐露出水面,刘海和鬓角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完全是因为冷汗和眼泪。此刻她正跪坐在已经干燥的玻璃仓内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着,发出一些类似干呕的声音。
虽然已经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一向沉稳冷淡的天意刚刚发出的凄厉尖叫格外撕心裂肺。显示屏上是生命检测系统发回的波段图像,加来机为天意匹配的感官幻象并不具像化,难道说,这个其貌不扬的女高中生,其生活里真的没有什么让她真正害怕的具体事务吗?
张天意,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子虚复杂地看向狼狈的张天意,后者仍按着自己的心脏的位置,虚脱地喘息着。本来干净平滑的玻璃仓壁上,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虽然说防弹夹丝玻璃虽然容易留下使用痕迹,无论如何安全性不容置疑,但看见那道裂痕时,即使是如同复制人一般的子虚,心底也不禁泛起一丝波澜。
天选者。天选之子。居然是真的。
张天意尚且如此,那那个看上去就更狂热的邹京墨岂不是更……
“张小姐,需要我为你打开舱门吗?”子虚凑近收音装置,询问舱内的天意,“刚刚只是最基础的精神力训练,但从你现在的状态来看,我们离你跃过龙门还差得远。以后的训练只会更加痛苦,如果你想要放弃继续训练的话,也可以现在和我说明。”
子虚耐心地等待着张天意平复心跳和呼吸。半晌,他听见有些嘶哑、但一如既往格外冷静的声音:
“我会继续。”
重新注满感觉海的玻璃仓里,她格外的黑色的长卷发如同海月水母的触须一般在液体里浮动着、舞蹈着,看不清她此时此刻露出了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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