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正值津海的旅游旺季,人民公仆张天娇早些时候得知妹妹和那位品学兼优又会照顾人的、名叫霍圣华的好同学在一块儿、没有生命危险后,便放心地去“守护五大道”了——今晚民园广场有草坪音乐会,得小心别出坏事。所以至少,疲惫不堪的张天意回到家时,并没有对空无一人的家感到意外。她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虽然“感觉海”无色无味,但天意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还是强撑着去冲了个热水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瞥见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一直在响,按开一看,整整十七个未接电话,全来自邹决明。因为刚刚和邹京墨见过面、还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差点向她暴露自己是时空穿越者的秘密)地教邹京墨做人处事,张天意看见邹京墨她哥哥的来电的时候还是下意识有些心虚。正不知道该不该给警察叔叔拨回去的时候,邹决明的电话再次打了进来:“小天意,你可算接电话了。我在想,如果你再不接电话我就要报警了。”
“……你难道不也是警察吗?”
“啊,说得也是。不过,你没事的话我就放心多啦。”
“我怎么会出事。话说,大半夜的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想和小天意你聊聊天。唔,月底我们一起去看个电影怎么样?最近有个电影社团会来津海小规模点映一些独立电影,有几部风评不错,据说说不定会拿今年的金棕榈什么的,我认识社团的负责人,到时候可以搞到几张票,我再顺便把今年的年休给用掉……”紧接着,邹决明报出一连串的菜名,天意果然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将会在未来的各大电影节如雷贯耳的名字。
但一想到子虚的训练,本来还跃跃欲试的天意瞬间冷静下来,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情绪再次紧绷。好在邹决明看不到天意这边的异样,还是一如既往地插科打诨。
两个人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张天意终于找到机会,小心地发问:“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对你当讲不当讲。”
“诶?了不起的小天意还会在没学数学的场合问我问题?那我当然要洗耳恭听了。”
张天意换了拿手机的姿势,深呼吸了一下:“上次去燕京看展的时候,你给我讲的你小时候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我会胆大包天到对小天意说谎吗?”邹决明本来无所谓的笑彻底变成了苦笑。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机会回到那个时候,你会改变本来要发生的事情吗?”
令人熟悉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让张天意难以忍受。听筒那端传来轻微的呼吸声,须臾,邹决明再度开口,声音介于自嘲和叹息之间:
“小天意,你最近是科幻电影看多了还是看漫画把脑子看坏了?”熟悉的、但总感觉和以往有哪里不一样的调笑响起,“不过,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当然就算抢着也要回去啦。不过,那些都是电影和小说里才能发生的事情,你看现实里的人类科学都过了六十年了甚至还没能在月球建立人类基地,所以怎么这可能呢?”
但那是有可能的——是可以的。
挂断电话后,张天意把手机扣在床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像姐姐在成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刑警队长的同时无法兼顾自己的成长那样,想要成为其他人的英雄,也必然会在另一些方面有所牺牲……
所以,你也会理解我吗,圣华?
*
暑假的第一个月里,十七岁的张天意过着这辈子最自律的生活状态:每天早上六点钟和姐姐一起起床,晨跑、打一套太极二十四式,然后写暑假作业、恶补数学知识、读侦探小说、看最新更新还不用充值会员便能观看的动画片——过着介于专业咨询侦探和普通女高中生之间的生活——然后每隔两天下午对张天娇以“和圣华打游戏/看电影/去游乐园/逛漫展”之类的名义,去自然博物馆旧址接受子虚的训练。
虽然每次训练的最后自己都几乎精神崩溃,但怎么说,那些孤独的、未知的、可怖的场景都是人工智能生成的幻象……但离开这里之后,张天娇的笑容是真的,邹决明的俏皮话是真的,邹京墨的那些令人心碎表情也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那用虚假的痛苦换取真实的幸福,那就是好的。
只是和第一次训练时单刀赴会不同,在邹京墨那晚带着霍圣华来找自己之后,霍圣华接下来的几次,都坚持要陪着她一起去。
就算他一个普通人跟着自己也做不了什么——虽然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每次看着霍圣华那副单纯无害的眼神,无奈、苦恼和负罪感冲刷着她的神经,让她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何况本应倒是应该不悦的子虚明确表示并不介意还有一个局外人在场。霍圣华那一副清澈且愚蠢的温室里生长的乖乖仔模样,还对张天意言听计从的,只要他一如既往乖乖地呆在安全区域,别故意胡闹和捣乱,不要妨碍正常的训练就行。
只不过当张天意再次在意识海里濒临崩溃时,本来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霍圣华下意识冲上前去,却被子虚一伸手拦在机器三米开外:“老实点,别乱来。”
霍圣华咬紧牙关,牙缝里迸出若有若无的低吼,紧紧盯着一块玻璃隔着的张天意——她虽然睁着眼睛,但因为‘感觉海’进入人体内循环的缘故,此时看不见外面的一切——猛烈地抽动着身体,重重地、反复地、不知疼痛地砸在玻璃上,令人心碎的“咚咚”声在空旷阴森的博物馆里响亮地回荡着。
“张张……”霍圣华凝望着天意,脸色比加来机内的天意还率先惨白起来。
子虚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
忽然,霍圣华以惊人的力气一把推开子虚,冲上操作台寻找着强制关闭加来机的按键。突然他闻到一股刺鼻的枪油味,紧接着,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隔着T恤抵紧了自己后腰的位置。
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张天意在舱体内部撞击着加来机的声音,霍圣华甚至可以听见她已经嘶哑的喉咙里虚弱的呻吟。须臾他才意识到,呻吟般的怒吼来自自己喉咙深处,这样的情感被称为悲愤。
“我事先说过,别乱来,霍先生。”举着擦得油亮的M16A4自动步枪的子虚重复了一遍。
见霍圣华不再轻举妄动,他再度开口:“现在,回到你的角落里,像之前一样,别乱来。”
霍圣华迟疑了几秒,然后双手举起,顺着枪口的转向徐徐地回到原来的位置。
对付这种并不是变道者的小鬼,子虚还是游刃有余的。只是,霍圣华始终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和僵硬的肌肉线条看出,他的悲伤与……另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你很关心她嘛,霍先生。”子虚把步枪收回长外套里,“身为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人,却还愿意主动掺和进这样的工作,想必张天意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对吧?”
霍圣华还是一言不发。
“之前第一次和张天意见面时,我就注意到你了。今天呆在这里,有没有对你这位好朋友的了解多一些呢?或许一想到她曾经读取过你的记忆,会不会没有什么安全感呢?”
霍圣华还是一声也不响。
这副不合作的态度固然令人恼火,但不说话总比冒冒失失发疯闯祸好,子虚松了一口气,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读取转化传输出的数据波段上。突然,他听到霍圣华终于开口了:
“但我能确信张天意没有用那种方式看过我。”
霍圣华开口时语调全变了,冷得有张天意风范。言语本身也足够让子虚略一惊讶地挑眉:“你一个普通人,倒是对这件事这么笃定。”
“因为张天意没有看过我的记忆,所以她不知道我的决心,所以她才会放心地让我跟着她,一如既往地保护着我。”霍圣华说着让外人过于费解的话,“如果她看过我的记忆,她应该不会一如既往地保护我——她会被吓到的。所以,我也会一如既往地保护她。”
“你?把她给吓到?”子虚饶有兴致地说,“连张天意都会被吓到,我要是有她的能力,我也想看看你脑子里有什么了——看来我看人没错,能和张天意这种天才少女做朋友的人,也绝非等闲之辈。”
霍圣华没回应子虚语气里的怀疑跟轻蔑,突然朝着子虚的方向迈出了脚步。子虚本想再次警告他不要乱动,扭过头去,这才看清楚了对方的表情。
恐惧和无助不知所踪,只剩下因为过于坚定而可以被称之为狂热的火焰,席卷着要焚烧落入视网膜中的一切异端。
地狱业火。
而与这种诡异的神态相配的是,男孩白净细嫩的手里,多了根生锈的水管,此刻正朝着自己的后脑全力抡过来。
“——威胁张天意的人都得死。”
无论是物理反击还是拿出武器都来不及了,子虚条件反射地地闭上眼睛——
疼痛和失去意识的情况都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时身后的加来机发出一声熟悉的“哔嘟”的声音——一轮训练结束了,感觉海的水位缓缓下降,露出张天意比以往更加惨白的脸。她捂着太阳穴跪坐在玻璃仓底,看上去还没有从强烈的精神刺激之中缓过神来。
“……别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一切,不然,我下次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嘴上说着这样的狠话,但那来自地狱的火焰已经瞬间熄灭了。眼前的少年,又变回了子虚更熟悉的那个阳光开朗的小跟班,此刻丢开水管一个箭步冲上前拍打着玻璃,一副紧张得要死的神色,恨不得立刻把朋友捞出来的样子:“张张!张张你还好吗,你没事吧,你真的没事吗?别吓我啊张张……”
目送着还在嘘寒问暖的霍圣华搀扶着着再次虚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张天意离开博物馆,子虚的眉头再次蹙紧了。
——刚刚的火焰,一定是幻觉,一定。不然——
——自己真的没有在一个普通人身上,见到过那样恐怖的力量。
但当天回到联络处进行例行电话汇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还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02号的第二次训练已经顺利进行了,从目前的数据来看,效果比预期值之中的好。至于01号,目前也在稳定推进当中,请放心。”
对方说了什么,子虚惊讶道:“可是已经到这一步了,怎么会又突然说‘不适合’了?——算了,我这边再观察看看……如果还有变动,请提前通知我。”
注释:据小道消息说,来自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技的加来机总设计师之所以选择“哔嘟”的音效,主要是因为受到了冯·内古特小说《神枪手迪克》和的影响:小说的结尾处,主人公在卫生间隔板上涂抹着:To be is to do.(苏格拉底:存在即是实干。)To do is to be.(让·保罗·萨特:行动即是意义。)Do-be-do-be-do.(弗兰克·辛纳屈:嘟哔嘟哔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16 至少还有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