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灯的摩天轮一点也不像电视剧或言情小说里那样梦幻,反而给人一种冰冷的压迫感。雪白色的庞大钢管以焊接方式相互连接,庞大的钢结构层层叠叠像是凝固的海浪,高大,冰冷、大公无私,且似乎马上就要朝着自己的头顶崩塌下来,要把自己这个罪人彻底砸烂、碾碎、变成一滩令人唾弃的烂泥,永远被沉入海河底。视野里唯一的光源来自码头操作室里的节能灯管,正在幽幽地散发着惨白的光,而应该值夜班的保安或者工作人员都不在。
不愧是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技。相比起十二年前在中国东南沿海某大学校园里那起几乎灭门的血腥惨案,这点小事对于这帮以科学之名实犯罪之由的家伙,倒是不足挂齿。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情绪的笑容——屠龙少年为了屠龙,自己却成了恶龙,并且——
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妹妹。
就算是十二年不见,他也记得她独特的嗓音、小猫一样早慧的神情和星座一样的闪耀的雀斑,她天真无邪又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也时常在午夜梦回。虽然现在留着短发、长相也已经从小女孩变成即将成年的少女,但只需要轻轻看一眼,他就知道只能是她。
万千柔情涌上心头,但千言万语早和所有情感一起葬于腹中。瞄准并扣下扳机之前,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就算是妹妹,也不行。
虽然枪还是从刑警队那边申请配的,但子弹之前送到子虚的联络处那边拿去改造过,那家伙在子弹表面做了点改装,附上了一层和子虚那件绝缘服一样的绝缘材料。否则,它才不能轻松突破已经越过“龙门”的邹京墨的防御。
然后……结束她短暂的生命。
十二年后的再会,居然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一阵强烈的绞痛如闪电般从腹腔里后知后觉地升起。明明是酷暑八月,浑身因为巨大的打击而不自觉发冷。邹决明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目不斜视地离开邹京墨,如何走进摩天轮的入口,如何爬上陡峭的台阶,如何站在摩天轮底端的平台上的。
像是要挑战他理智能够承受的极限似的,他看见平台的另一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墨色的长卷发,厚重的齐刘海,校服西装和百褶裙,和她姐姐几乎一模一样的灰色眼睛,但瞳色颜色更浅,脸上的线条也更为圆润柔和。那张散发着和年龄不符的凛冽气质的脸,在丽思卡尔顿那一夜惊鸿一瞥后,就像在心里烙下的伤痕,长痛不息的同时,就算被时间江河冲刷无数次,也无法在回忆里抹去。
邹决明缓缓抬起头,终于有了一些继续向前迈步的勇气:“小天意?”
本来想说的是“小天意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但接下来他张嘴嗫嚅了半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张天意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模样,迈开步子缓缓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盯着自己的脸,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朝着自己伸出双臂,然后,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前所未有的举动。
明白这“前所未有”意味着什么之后,邹决明忍不住回抱她:“小天意。”
张天意没有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要走了,小天意。”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来了,送你一程。”张天意低声说。和熟悉的朗然但略显沙哑的嗓音不同,她说这话时语调前所未有的柔和甜美,带着一点微弱的鼻音。
但还没等邹决明回应,一阵尖锐冰冷的疼痛突然刺破暂时的温存。
自己的后腰处,正插着一把被削得格外锋利的军刀,顺着“张天意”的挣扎还在越刺越深,顺着肌肉的走向连带着划破了皮夹克和衬衫。
低下头,怀里抱着的少女根本不是张天意,而是一个扎着马尾辫,长相和气质与天意迥异的矮个子少女,长相平平但看上去有些眼熟。
而马尾辫少女趁他失神的瞬间用手肘一个猛击正中他的小腹。邹决明的枪一个不留神便脱手而去,落在地板上。
“——所以我来送你这个杂种下地狱去!”王蜀生高举着工兵铲再次朝邹决明劈去。
被工兵铲刺在背部的创口延缓了反应的速度,但邹决明还是能对付一个普通女高中生的。咬着牙后退几步站稳,然后趁其不备扑上前去一把把王蜀生掀翻在地。
怎料王蜀生此时爆发出了惊人的爆发力和反应力,跌倒的瞬间不忘一脚把邹决明的枪踢到远处:“云宝!”
此时,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哥舒云从头顶的框架上一跃而下,熟练地捡起手枪上膛,准心瞄准了和王蜀生一起扭打在地上的邹决明:“别动。就算以墨家侦探事务所联合创始人的名义,我也不能担保它会不会走火之后一枪爆掉你的脑袋。现在,你,松开老王,举起手,给我站起来,别乱动。”
被冷不防刺了一刀,现在又被拿着枪指着脑袋——还是被两个年纪不大但火气显然不小的小姑娘,理智让邹决明试着和颜悦色进行谈判:“同学你冷静以下,你手里那把枪是真枪,里面的子弹也是真的子弹,很危险的,要是真的走火了,你们俩也会被波及——”
还没说完,脑海里突然被一个女孩的声音霸道地占据了:“那又怎么样?只要能宰了你这个王八蛋,死掉也无妨!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你这种人不配当警察。”
这都什么话啊,没头没尾的?虽然不知道这俩家伙来意如何,为什么想要杀掉自己,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看出——两人都是变道者。
鲜血已经浸透了衬衫的背部,邹决明忍着剧痛,尽力保持声音的平稳:“能让我死得明白一点儿吗——你们俩是谁派来的?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谁派来的?”哥舒云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几乎是怒吼着把枪口抵上邹决明的眉心,“你怎么有脸问我们是谁派来的!我们倒是想问你这个人渣,你又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把阿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是因为邹京墨的缘故……
“我们是阿京的朋友,也是她的家人。”王蜀生缓缓站起来,用工兵铲的刀刃指着邹决明,“不要狡辩,你刚刚做了什么,我们都看见了,清清楚楚——你是个杀人犯。”
邹决明彻底无话可说。她们应该是邹京墨出走后认识的朋友,但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邹京墨的亲哥哥。但他们看到了自己对着邹京墨开枪——就算有时间解释,眼下,目睹失去至亲挚友的她们也听不进去的。
脑袋已经因为失血昏昏沉沉的,视线也在所难免地模糊起来,唯一不变的是两个女孩出离愤怒和憎恨的目光,那目光像是来自地狱的烈火,而自己被炙烤,连眼泪都烤不出来。她们强忍着直接正面交手的冲动,假装成张天意布下了这个陷阱——看来,和邹京墨透露的信息相符,小天意和妹妹,以及和眼下控制住自己的两个女孩,早就认识了。明明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隐瞒的事实,邹决明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浮现出一抹惨淡的微笑。
这也许,就是我的报应吧。
虽然已经控制住了邹决明,但显然,两个女孩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哥舒云看了看虚弱的邹决明,又鼓起勇气转过头看着身后远处的一切,最后对着王蜀生的方向开口:“……老王,搜身。搜他手机,然后打电话报警。杀人偿命,警察他们不会不管的——”
“——不许打。”
意料之外的熟悉音色在楼梯上响起。记忆里独特的清丽感已无影无踪,此刻,这嗓音比以往更加嘶哑,但那股狠厉的劲头更加突出。
看清楚来人此刻的样貌时,三人都不可避免地定在了原地。
血。
就算是邹决明,也没人见过活着的人身上居然会有这么多血——至少对方身上任何能流出鲜血的地方,都流过了血——额头、眼睛、鼻子、耳朵、口腔、手腕,本来清秀白净的脸,此刻几乎是全部糊在半凝固的血里,只能依稀辨认出她原来的五官轮廓,就连身上的本来干干净净精心搭配的裙装都被血液染成了发黑的红色,浑身除了血就是脏兮兮的烂泥和不明污渍,狼狈不堪,仿佛在尸山血海中幸存,或是刚活着从地狱回来。
但正和狼狈恐怖的模样相反,那始终凛冽着的气质和只要认定了就绝不动摇的坚毅神情,确实是大家熟悉的那个张天意。
“……小天意。”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了。
张天意没有理会邹决明的呼唤,转向拿着枪的哥舒云:“我说不准打。哥舒云,把枪放下。”
哥舒云愣住,纵然再不拘小节,也发现面前的张天意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如果说原来的天意是动物园里骄傲但温驯的雪豹,现在这个浑身是血却格外冷静的,是刚独身和狼群厮杀后惨胜的野豹之王——她说的一切听在耳朵里都像是命令,不容忽视,不容置喙,不容违背。
不对。
差点真的放下手枪的哥舒云瞬间回过神来,她再次看向张天意,后者没像平日读取时间和记忆那样垂下眼帘,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所有人,浅灰色眼瞳深处,一道道金色的波纹正在强烈地扩散着,想要席卷一切、征服一切、攻占一切——不错,还要摧毁一切。
哥舒云被张天意震得几乎呆了。
王蜀生好不容易扛住了波纹的蛊惑,见同伴瞠目结舌,连忙厉声说:“张天意你知不知道这个杂种刚刚做了什么!他刚刚,他刚刚把阿京给——”
“我知道,我都看到了。”
一如既往的镇静。
但能镇静到这种地步,与其说她理性得可怕,不如说,她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我都看到了。所以,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所有人都给我他妈的放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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