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女王的棋局

会场中心的小小骚乱惊动了张天娇的职业神经:“小邹?”

“臣在。”蹲在她身后百无聊赖的男人站起身,随手把酒杯里的东西倒进一旁的盆景里,“我忙着帮酒店浇花呢,队长大人有什么吩咐的话只有麻烦再等一会儿……”

“不是说了上班时间不准喝酒的吗?”张天娇夺过他手里的杯子丢到一边桌上,“你去看看那边,乱哄哄的怎么回事。”

“明白明白。”

怎么语气像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张天娇心累地看着邹决明丢开酒杯,吊儿郎当地钻进熙熙攘攘的宾客之中。

邹决明不太情愿地潜入人群,模模糊糊听到了“费家”“博若莱新酒”“那个女孩”之类支离破碎的议论。而众人视线的中心已经发生偏移,正在逐渐离开骚乱的中心。邹决明眼神一凛,随即立刻换了方向切入人群,一边低声念叨着“您借过”一边走向移动的焦点。他行色匆匆的动作撞到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女,后者手里盛着果汁的杯子没拿稳啪啦一声打碎了,鲜红的草莓果汁洒了女孩满裙子。

“抱歉借过一下您——”邹决明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道歉,本打算继续朝前追上去,一道深邃如墨的娇小身影突然在面前闪现。

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邹决明抬头,视线已经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个牵动着全场的焦点上。

也许是听见了这边的玻璃碎裂声,她下意识回过头来,视线和邹决明相交。虽然隔着茫茫人海,但邹决明确定她和自己对视了。

黑丝绒的长裙恍若星尘坠落,更衬托得肤白胜雪。卷曲黑发飘飞间,是一双散发着和年龄极不相符凛冽气息的浅灰色眼睛。

她像是午夜零时的辛德瑞拉那样行色匆匆——不,这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比喻。公主都是等着被王子拯救的,而她明明是能拯救苍生的女王。

女王的一切不会在午夜零时消失。但那个墨色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邹决明就那样怔怔地站在原地,几乎快忘了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气度不凡的墨色少女已经如凌晨的露珠一样消失了,就和她的出现一样神秘。

“……哥们儿,你就不能看路吗……”身边路人甲少女的抱怨把邹决明拉回现实。

*

五分钟后,丽思卡尔顿酒店一楼,离宴会厅最近的盥洗室。

换回一身实习记者装束的张天意烦躁地把有些凌乱的长发重新扎成马尾辫。磨破脚趾的高跟鞋已经换成半旧马丁靴,首饰也全部摘下,大框眼镜和皱巴巴口罩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现在,没人能把面前这个灰头土脸的菜鸟记者和先前那个来自星尘的女王联系起来。

幸好在接受“6.18”重案前,先在师父介绍下去了一趟津海港区处理了某主营进口奢侈品代理的家族企业的家务事……而那家企业最主要的业务,就是进口法国红酒。

不过,在五年的侦探生涯里,这样需要撑场面甚至给目标施压的情况很多。但都虚张声势五年了,再爱慕虚荣的家伙也应该在这种没实际意义的过家家里玩得尽兴了——一想到自己的工作之一是为了别人的附庸风雅而学会风雅,她就感觉到荒诞和可笑。

拾掇完毕后张天意提着装着礼服和首饰的袋子潜回到酒店一楼另一侧的一间宴会厅里。过几天丽思卡尔顿和Vivian Westwood[ 俗称西太后,来自英国的轻奢设计师品牌,主打朋克风设计。其标志性的设计元素是俗称“土星”的英国王冠球。]即将在这里举行合作婚典时装走秀,白天要参加走秀的模特在这里彩排,衣服和首饰都是偷偷借用人家的,早点还回去才行。虽然已经猜到今天的安保集中在珍宝展,借用这些行头的举动大概率不会被发现,但侦探的职业习惯告诉自己,还是谨慎行事为妙。

再次回到宴会厅深处时,灯光已经暗下来,聚光灯正照在台上女主持的头顶。张天意看了眼腕表,还有十分钟,今晚的重头戏就要开始了。

——换言之,那场地狱般的景象即将出现了。

她不动声色地挪到靠角落的位置,紧张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计划。但是灯光太暗,人流也过于拥挤,即使是张天意也无法确定歹徒们是否已经在某些角落里潜伏好了伺机而动。

因为是一场豪赌,更需要自己动动脑子。

直接上去和犯罪分子搏斗是愚不可及的——自己尚没有侦探的健美体格,手里更没有趁手的武器,且眼下还是柔弱女高中生的自己这羸弱的双拳难敌歹徒们的重型武器。她无比痛恨青春期的自己为什么没有体育锻炼的习惯。

张天意能感受到冷汗从背后划过,打湿了西服外套里的蓝色衬衫。与她凝重心情相反的是,宾客间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前置环节已全部结束,接下来就是冯氏集团下任继承人为珍宝展揭幕了。

舞台上走上了一个三十岁出头、气质不凡的优雅男人,应该就是冯氏的继承人。但是,他的客套话在大脑正高速运转的张天意耳里,无异于令人不安的背景音。

“……接下来,我即将为各位来宾一一介绍今晚的展品。首先,是这个珠宝盒……”

穿着旗袍的礼仪小姐捧着托盘上前,盘里放着一个珠宝盒大小的精美方盒子。

但看清楚盒子究竟是什么样时,张天意顿时浑身震悚——

盒子上雕刻着层层叠叠的镂空几何图案,或者说,层层叠叠的几何图案形状的机关相互咬合成了这个勉强能叫做“珠宝盒”的东西。在水晶灯下,关闭着的盒子呈现出的金属光泽如同未声张的怒火。

被藏蓝色天鹅绒包裹起来的盒子,正是三年后落在阿京手里、导致世界线变动的、被众人称之为“菲林盒子”的东西。

“这是家父冯饮冰三十年前在埃及开罗的一个集市购得的珠宝盒。坦率的说,直到今天,冯氏集团的珠宝鉴定专家们也无法确定这究竟是极其精美的当地工艺品,还是某个上古文明的智慧结晶,还是外星来物。甚至,至今我们也不知道,如何打开这个看上去像是珠宝盒的小东西。但是,如各位所见,其雕工之精美、细节之幽微,毋庸置疑……”

话音未落,一连串巨大的闷响声从宴会厅四周响起。只见几个出口大门洞开,十来个荷枪实弹的劫匪分头鱼贯而入,一发子弹射碎水晶吊灯,碎琼乱玉飞溅开来。紧接着,是人群里爆发的尖叫,有人被吊灯碎片砸伤。

又一声威胁意味的鸣枪。乱作一团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家伙什都给丢桌上!谁再给哥们儿找刺挠,别怪咱崩了丫的!”为首的匪徒冷笑道,“哥们儿几个目标是那些古董和值钱货——诸位,宝贝都是别人的,小命都是自个儿的,别不识抬举,不然咱几个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张天意条件反射般看了一眼腕表:八点三十分。

扭转命运和时空的赌局,开场了。

她下意识看向姐姐的方向,只见张天娇咬牙切齿地攥着拳头,看来这帮匪徒的行为脱离了姐姐的掌控之中——这帮混蛋是怎么突破安保和警方的层层封锁进到场的?

突然,人群中又爆发出一声尖叫,三个劫匪正拖着人质走到了聚光灯中央。除开被突击步枪指着太阳穴的冯氏集团继承人,还有一个吓成鹌鹑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藏蓝色西装的、看上去完全不会被任何头脑清晰的犯罪分子当成人质的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张天意有点儿意外——那不是姐姐身边那位助手么?这是在干什么?

当然,认出人质身份的并不只有她一个。

“喂,那不是我们的调查对象徐董事长吗?”老王一边拧着之前被草莓果汁打湿的裙子,一边朝阿京的方向使眼色,“嗨,这下麻烦了。阿京,怎么办?”

阿京还是那么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样子:“徐太太只说了,让我们看看她丈夫有没有在外边儿沾花惹草,可没有说让我们在不可抗力的面前保护他的生命安全——真有这样的要求,她应该请专业的保镖公司,而不是女高中生开的侦探事务所。”

云宝还是放不下心:“虽然那富婆是这么说没错,但那好歹是条人命……”

还没等云宝说完,一个蒙面歹徒毫无怜香惜玉地一把拎起云宝,把她推到一边骂道:“吵什么吵,你个臭丫头这种时候还嘀嘀咕咕什么呢!再吵给你脑袋开个窟窿!”

舞台上应该是匪首的歹徒对着继承人的膝盖窝踢了一脚,迫使本来还维持着体面的男人跪在他的脚边,眼镜都打歪了。匪首自己则凑近了话筒,唾沫飞溅:“今儿咱弟兄几个来丽思卡尔顿这种豪华大酒店,就一出,没别的——冯老爷子的珍奇玩意儿,跟那些金银珠宝。难听的先说在前边儿,我知道你下边诸位里肯定有条子的卧底,我警告你们可别想着炸刺,咱的枪子儿可没眼睛!至于你嘛,冯小少爷——”匪首又踢了踢脚边的继承人,“得麻烦你乖乖把你爹那些值钱的宝贝都拾掇好交出来,别想跟咱们耍花招。”

几个匪徒架起一言不发的继承人,把他拖向后台。刚刚些许平静下来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张天意能听见人群里逐渐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再这样下去,宾客里必然有人的情绪会崩溃,而这必然导致局面的恶化……

张天意正分析着混乱的形势,突然听见身后角落里异常坚定的女中音:

“让我来做人质。”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惊,而张天意则被滚雷击中般浑身僵硬。

——姐姐,不要去。

张天娇的身影坚定地穿过人群,目不斜视地朝着舞台上的匪首走去,周身散发着似曾相识的凛冽气质,但这种凛冽和刚才昙花一现的神秘星尘女王不同,更为粗粝和原始,让人想到海港劈头盖脸的冷风:“公平交易,你放了你后面那位徐董事长,我来当你的人质,可以吗?”

挟持着人质的匪徒打量了一眼张天娇,看上去是个并不高大的女人,本想答应,却被挟持着邹决明的男人抢先几乎算是挑衅地开口了:“嚯,我寻思着谁来美救英雄,果不其然,是仁爱刑警支队的张警官啊,之前就常在新闻上看您威风呢,今儿个可真是见到真人了。”

一言既出,全场哗然。也许是张天娇可靠的身份和勇敢的举动让人群里紧张无助的气氛有些松动,但张天意此刻已经快要在灭顶的压力下窒息。滔滔情感随紧张淹死理智,她顾不上其他,用力钻进人群,朝着姐姐的方向冲去。离姐姐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令人心跳骤停的枪响再度响彻。

“条子娘们儿别想耍滑头!滚回下边去!”

惨叫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一滴鲜血飞溅在张天意的脸颊上,铁锈的气息四散开来。张天娇敏捷侧身,看见身后的一个中年宾客呻吟着捂住了中弹的手臂,软软地倒了下去。

眼见子弹被张天娇躲开,匪徒迅速再次上膛,手指再次放在扳机上。而看在匪徒开始无差别伤人,张天娇也不再克制,敏捷地闪身,借着酒瓶和蛋糕的掩护,转瞬之间便移动到了匪徒面前,如同冰原上矫健的雪豹。

张天娇不断逼近,匪首的指头也渐渐发力,而张天意也快步朝舞台奔去。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

目光聚焦在舞台上的电光火石之间,但这不是舞台剧,这是正在发生的真实世界。但张天意知道,结局已经注定:悲剧的英雄将会在战斗中死去。

——别这样,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

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子弹呼啸而来,堪堪擦过张天意的鼻尖,张天意下意识扭头躲闪闭上眼,但刚才眼神聚焦的区域,如同墨点入水的负片,死寂的黑暗之间,一簇惨烈的亮光如压倒性的绝望,或是久久继续在心底的怒火,瞬间扩散开来。

这是什么……

张天意来不及睁眼,亮光如海潮退去,勾勒出白描的、互相纠缠的轮廓。

点动成线,线动成面,面动成体,而体动成张天意眼前的画面。

常规意义上的时间在闭眼的条件下凝固了,而已经过去的那些时间,在每个物体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如磁带一般的繁复纹路,从宇宙原初的爆炸到眼下小小宴会厅内的命悬一线。她正在更高维度的角度,俯瞰着三维的世界。而多出的那个维度,正是时间。

简言之,她正在暂停的时间里,窥视着万物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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