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惊秋,黄云凝暮。
时光如白驹过隙,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深秋时节,厚厚的青苔爬上石板路,到处是打着旋儿飘落的枯枝黄叶。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凉意透骨,就连行人都少了,街上一派凄冷萧索之意。
通济铺的吴掌柜悠闲地靠坐在太师椅上,他端起手边装着龙凤团茶的芙蓉白玉杯,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随即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许的喟叹,只觉茶香凛冽,滋鲜味醇,在深秋来上一杯这样的好茶,真是快活极了。
龙凤团茶是前朝贡茶,专门进贡给皇帝用的茶。虽然民间也有流通,但价格非常高昂,甚至就算有钱,没点门路的人也买不到这种茶。
吴掌柜作为一个当铺老板,却能用芙蓉白玉杯、喝龙凤团茶,自然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当铺老板。
吴掌柜此前在南北两大镖局之一的震北镖局当镖头,功夫极高,地位也不低,后来在江湖纷争中受了伤,便就此隐退,到千山镇做了一名当铺老板。
虽然已经隐退江湖,但他和震北镖局还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有些镖局里不便出手的物品,都会经他秘密转手,而他也为镖局私揽过不少宝物,这些宝物无形中增加了他在镖局的地位和影响力。
背后既有这条门路,那么只要是吴掌柜看上的东西,不计什么手段他用要弄到手里。
因为这样被他暗地里害得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但那些人都太蠢了,参不透背后的玄机,也发现不了他和震北镖局的联系,甚至还要反过来感谢他伸手相助呢。
近日吴掌柜心情很好,就连凄凉的街景也半分影响不到他的好心情。
他从柜子中抽出一匣木盒,轻轻打开,看见里面的桂花玉簪还好好地待在原处,这才放下心,又一次仔细地欣赏起这支簪子来。
这支桂花玉簪是前不久他从一个少女手中得来的。
那名女子似乎是位深闺小姐,一袭白衣,头戴帷幔,让人看不见她的容貌,言行举止间也有种说不出的天真,仿佛许久不曾涉足人世。
可她出手的这支桂花玉簪却极其精美,无论材质工艺都挑不出毛病,更为奇特的是,这支桂花玉簪明明并未镶嵌夜明珠,但是到了晚上,它竟然会暗自发光,光芒明亮而皎洁,仿佛有月色在玉簪中流淌,美轮美奂,摄人心魄。
这样的物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吴掌柜此前也从未见过,所以他一眼就意识到了这是多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好在桂花玉簪的主人并没意识到这根簪子有多珍贵,吴掌柜只是借口簪子并不值钱就把她糊弄了过去,最后用五锭银子打发了她。
玉簪是到手了,可怎么发挥它的最大价值又成了问题。
想卖个高价也很简单,几日后有场拍卖会在泉州举办,他大可以直接把这支玉簪带去,以它的成色,最后的成交额绝对不会低。
但吴掌柜做了这么多年当铺老板,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追求财富到了最后就该追求权力和地位了。
吴掌柜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侄子在震北镖局当镖师,他侄子的武功没他好,但却能说会道,又长了张讨女人喜欢的好脸,镖局总镖头的宝贝女儿很喜欢他这张脸,连带着也很喜欢他侄子这个人。
如果他侄子能娶到总镖头的女儿,还愁今后不能青云直上吗?
只是总镖头对这件事的态度着实有些暧昧,吴掌柜有点拿不准主意,但还是决定把这支桂花玉簪交给侄子,让他拿去哄女孩开心,让她多缠磨缠磨自己父亲,说不定这桩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正当吴掌柜美美盘算的时候,门帘突然被人撩起,一道人影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一袭黑衣的少年郎,他生得十分俊美,看起来气度不凡,但做当铺生意的眼光何等老辣,吴掌柜一眼就看出这个少年身上的衣物材质普通,并不值什么钱,当即对他家世的估计便轻了三分。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吴掌柜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呵呵笑道:“天色已晚,小店今日不做生意了,有什么事客人明日再来吧。”
“我只是来赎件东西,赎完就走,耽误不了掌柜你多少时间。”黑衣少年微笑道,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柜台上,“掌柜你看看,这个值五锭银子么?”
吴掌柜低头凝神望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金缮玉冠,玉石白腻如羊脂,质地温润,毫无瑕疵,是名贵的和田玉,白玉上的金缮图案精致瑰丽,显然是材质工艺都极佳的珍品。
眼前少年穿着朴素,可一出手便是这样的大手笔,言辞间也并无初入江湖的生涩稚气,吴掌柜有些摸不清他的身份,一时不敢糊弄得太狠。
他思索片刻后,笑道:“客人说笑了,这样的珍品,不要说五锭银子了,便是金子也是值的。听客人所言,是想用这顶玉冠赎回什么物件?”
“不错。”黑衣少年道,“前几日,有位姑娘在掌柜你这里用一支玉簪当了五锭银子,今日我想将她所当之物赎回,这顶玉冠就当是抵那五锭银子的。”
见他是冲那支桂花玉簪而来,吴掌柜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反应极快,立时便笑道:“不是我不想把玉簪还给客人,只是客人来得有些不巧,昨日有贵客上门,恰好看中了那支桂花玉簪,如今那簪子已归其所有了。”
少年也不知信没信他的说辞,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出典人典卖物品,通常会约定一个典期,若典期届满还未用钱财赎回,当铺才能自行处理,这是当铺做生意的规矩。如今那支桂花玉簪才典当了多久,吴掌柜便把它转手卖了?”
“这……是在下考虑不周。”吴掌柜讪讪道,“只是已转手卖给别人的东西,我们也没办法再要回来啊。不过在下这里还有别的簪子,虽然比不上那支玉簪名贵,但也别具一格,客人不如挑一挑,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吴掌柜,你到底是把自己当傻子还是把我当傻子,以为说这种谎话就能糊弄得过去?”他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把东西交出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知道簪子在你这里。”
吴掌柜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在江湖中沉浮多年,年轻时走南闯北,后来也做了多年生意,虽然受过伤,但自身功夫也不俗,又有震北镖局在背后做靠山,走到哪儿都是受人尊敬的对象,还从没被人这样步步紧逼过。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对他说话却如此不客气,他顿觉有些被冒犯到了。
郁怒之下,吴掌柜也不再想着会不会得罪人了,当即便冷笑了起来:“客人好大的口气,做生意最是讲究公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既付了银子,那支玉簪自然也就归我所有。莫说我已将它卖给了别的客人,就即便它还在我手上,也万万没有客人一开口,我就必须把它还给你的道理。客人这般行事,和强抢又有什么区别?”
“‘强抢’?吴掌柜真是说笑了。”黑衣少年道,“那位姑娘天真不谙世事,于俗物上一窍不通,所以看不出玉簪的价值,难道吴老板你也天真不谙世事,看不出玉簪的价值?你扪心自问,那支玉簪难道就值五锭银子?你用五锭银子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现在来和我谈什么‘公平’?”
吴掌柜还想狡辩,黑衣少年却突然厌烦般叹息了一声。
当铺中灯火幽微,他这叹息简直就像是恶鬼吹出的一口气,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了吴掌柜的全身,他突然闭上了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因为一把锋利的小刀正横在他的脖子上,刀刃贴着他皮肤的纹理陷入其中。
浅浅的血线顺着刀尖汇聚,良久,一颗血珠“啪嗒”一声滴落在地。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把刀就会割开他的喉咙。
而他甚至都没看清眼前的少年是怎么出手的。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吴掌柜的后背。
“吴掌柜你运气实在不错,如果你遇到的是之前的我,现在多半已经是死人了。不过我最近心情好,不想随便杀人。”恶鬼微笑道,“我再最后问一次,簪子在哪儿?”
这一次,吴掌柜不敢再耍花腔,老老实实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藏在角落里的木匣。
少年拿过木匣,打开看了一下,确认里面就是他要找的东西后,这才松开钳制住吴掌柜的手。
他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金缮玉冠,随即把它放在柜台上:“她当了五锭银子,我也不占你便宜,这顶玉冠送你了。”
吴掌柜自然看得出,这顶金缮玉冠的价值远超过自己此前给出的银子,只是眼见那支价值连城的玉簪被夺走,他整颗心都在
滴血,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呢?
他又气又怕,既不敢反抗又不想忍气吞声,只能恨声道:“阁下有如此功夫,想必平日行走江湖也是一名英雄豪杰,如今却欺压到我一良民头上来,如此作为,难道就不觉得羞愧吗?!”
“欺压?”他惊讶地挑了下眉,“吴掌柜此前仗着有震北镖局撑腰,横行霸道欺压弱小的事也没少做,你这张老脸尚且没红一下,我有什么好羞愧的?”
吴掌柜没料到他打探清了自己的背景还敢如此不驯,一时惊疑不定,只是仍强作镇定,大笑道:“好好好,果然是年少气盛!阁下既然知道我的背后是震北镖局,难道就没想过得罪震北镖局会是什么后果吗?”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黑衣少年面无表情,“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一群王八得罪了就得罪了,王八难道还能把我怎么样?”
他明明用的是最平淡的语气,内容却只能用狂妄至极来形容,震北镖局作为南北两大镖局之一,几乎垄断了整个北方的商道,威名远扬,谁敢用“一群王八”来代指震北镖局?
他这番“王八论”,只要稍有些血性的人都不可能忍得下去,吴掌柜更是被激得血气上涌,冷笑连连 :“震北镖局威服四海,镖师们到哪里都是人人尊敬的英雄人物!怎么落在你嘴里反倒成了一文不名的‘王八’了?若震北镖局都算是‘王八池’,也不知阁下这条‘真龙’是在哪里高就?”
黑衣少年没有回答,似是懒得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见他转身想走,吴掌柜阴恻恻地说:“阁下不想回答也不要紧,你拿了玉簪自然可以一走了之,从此天高海阔,我们很难再找得到你,可那位姑娘还要在千山镇生活,阁下就不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连累到她么?”
黑衣少年停下了步伐,他微微侧了侧头,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从身上取下一块刻有图案的木笺放到吴掌柜面前,微笑道:“你这倒是提醒我了。寻仇也好,夺宝也好,都尽可冲着我来,我心情好,也许会饶你们一命。但如果有人不长眼,对旁人起了歪心思,想使些下作手段或借此报复,那你们现在就可以开始给自己准备棺材了。”
吴掌柜激他本就是为了知晓他的身份,如今目的达成,也就不在乎他放了什么狠话。
可当他低头看清眼前这张木笺时,脸色却骤然白了下来,他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甚至就连呼吸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木笺上刻着一个宛如北斗七星般的图案,吴掌柜此前闯荡江湖多年,当然不会不认得这个图案。
这是“七星教”的标志。
江湖中很少会说起“七星教”的大名,因为相比这个“小众”的教名,众人更习惯称呼它为——
魔教。
注:“碧水惊秋,黄云凝暮”出自秦观《满庭芳·碧水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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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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