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李家淙叫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李盛现在当然不会叫,也叫不出口,干巴巴地说:“好久不见。”
李家淙盯着李盛。
他穿得很脏,模样变化却不多,浓眉直鼻,浅淡的双眼,嘴巴放松的时候也闭得实——都说这样嘴巴的人能吃苦。
李家淙:“出来说。”
修车店旁边有一块地,铺着红砖路,李家淙靠着墙站,点了根烟。
听见打火机的响,李盛才抬眼看了下。
“找你很费劲啊。”李家淙含着烟说。
李盛僵硬地笑了笑。
“小艾要结婚了,知道么?”
李盛点点头,停顿了好久才说:“真快,小丫头都结婚了。”
李家淙在自己吐出的烟雾里看他,眼神琢磨:“她想找你当伴郎,去么?”
李盛想了想说:“去。”
李家淙递来请柬,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不让手上的油污蹭上。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李家淙问。
“五年。”
“五年啊。”李家淙念着这个年月。
有五年的时间,他和李盛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却从来没有遇见。或者说,他一直没有找到他。
问完,他们再次陷入沉寂。
砖地的台阶走出去就是马路,车水马龙,十分喧嚣,但仿佛离他们很远。
李家淙现在的眼里只能看见、听见李盛。
可却好像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隔绝着,让他们不能如常人叙旧。十多年不见,陌生太应该。
李家淙却有种错觉,仿佛一切在昨天——十多年前的最后一面,李盛狠狠咬了他的嘴唇,咬得两个人满嘴血腥,接近乞求地说,“我们再做一次。”
可现在,李盛说:“还有事么?”
李家淙愣了一愣,回答:“没了。”
喧哗的蝉鸣回到李家淙的耳朵,他终于顺利的在李盛面前抽完了一支烟,那个人捏着请柬转过身。
“那我回去上班儿了。”
“着急走?”
李盛有些冰冷:“老板看不到我人,要扣钱。”
李家淙笑了,他的笑很戏谑,像是嘲讽:“好,”他望着他的背,“婚礼前一天,两点,伴郎要到蓝洲酒店试衣服,布置新房,别忘去了。”
李盛点点头。
回到汽修厂,他找了抹布擦干净手,旁边一起干活儿的工友凑过来:“谁啊?有客诉啊?”
李盛:“不是,是小时候同村朋友。”
工友:“干什么?”
李盛:“送请柬。”
工友:“他结婚啊,这么讲究,请柬还亲自送到手?”
不是他结婚,他有没有结婚他也不知道。
李盛看着请柬,眨了眨眼睛,他知道李家淙那样的人是不会帮忙跑腿的——他是特地来找他的。
“轰——”一声,门外有车启动,李盛抬头看过去,上升的车窗逐渐掩盖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工友也看到了:“你跟他……一个……村?他这一个车轮子怎么也得是我们一年工资吧,鸡窝飞出金凤凰?”
李盛没说话。
他知道李家淙并不来自鸡窝,他从小生活富裕,本就是凤凰,那个村子也不是他的故乡。只不过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能体面地形容他和李家淙关系的说法。
李盛低头,展开手中请柬,看上面的字。
婚礼时间在十天后。
新娘名字:李艾。
***
农村还没亮的清晨,菜田地里,有软皮的水管,软塌塌地趴在地上,像是传闻中成精的巨蟒。
李盛早上把羊赶回圈里,就去葱地里浇水,捧着那条蟒到垄前,看干涩的土地淌过水。头顶微微一暗,他回头,看见了李家淙。
“你怎么来了……”李盛有些意外。
“没啥事,就来了。”
不是被按头来的,李家淙真的闲来无事,而且他发现他不烦李盛——可能因为李盛话少,不啰嗦。
李盛:“你咋就穿这些?”
李家淙:“啊?怎么了?”
“晒。”李盛说。
李家淙只穿了一件白半袖,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没事儿吧。”
李盛把自己头顶的草帽摘下来,给他:“你带。”
说完,他转头朝地里头走。
李家淙叫他:“哎,我干点什么?”
“上午没什么活儿,”李盛在太阳下眯起眼,甩一下水管子,“我浇水,浇完就好了。”
李家淙听他这么说,就杵在地头没动,单纯的观摩,站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想说话,扯着嗓子问李盛:“这都是你家的地啊?”
是句顶顶没用的废话,不成想李盛没听清,还折腾地走过来问:“什么?”
李家淙只能尴尬地继续问下去:“这儿的地,都是你家的吗?”
李盛:“不是,地是按人头算的,就一亩多,那边是别人家的。”
李家淙点点头,李盛又返身回去,扯那条长水管到下一个垄。
他弓着腰,汗细密的排布在后颈,实在挂不住了就往下淌,在喉结的地方向土地坠落。
李家淙皱了下眉,捏了捏头顶的草帽,出于某种礼貌,走过去说:“剩下的我来吧。”
他不想跟李盛虚伪地推来推去,直接抢下了他手里的水管,抱着往下一个垄走,这东西比他想象中沉,也不好拿。
地不平坦,他磕磕绊绊的前进,忽然,他感觉手里的东西一轻,回头看见李盛抱起后半截管子,不多言地陪他拎着。
李家淙没说什么,抱着那脏水管开始浇地。
不是很累,只是几度朦胧,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干农活……
浇完最后一垄,李家淙感觉手酸,到了终点,他随意地扔下水管,接过落地的瞬间溅出了一滩泥。
李家淙低头啧了一声。
李盛看过去,看见他脚上那双深蓝色运动鞋有几个显眼的泥点,鞋边也踩脏了。
李家淙蹲下身,胡乱地用手指揩了下,他面前,清澈的水滚过干涸的地。
“要每天浇水吗?”
李盛摇头:“隔几天浇一回就行。”
李家淙扒拉着还嫩的葱叶:“这东西什么时候收?”
“秋天,”李盛说,“十月份,到时候收了,可以卖。”
李家淙又问:“你不念书啊?”
李盛眉头一蹙,不过很快展开:“不念。”
“哦,”李家淙毫无察觉自己问过重复的问题,自顾地说,“中午,还去我家吃饭,还是那些菜,那鸡肉太结实,我奶和我爷嚼不动,我也吃不了多少。”
李盛说:“好。”
上午很快就结束,赶在最热的太阳光之前,两个人走了回去。乡路两面都是田野地,视线辽阔,偶尔有路过的村民,会多看他们几眼,感到新奇,主要是对李家淙,会停下来问一些答案显而易见的废话。
“是大领导的儿子吧?咋回来了?”特别粗旷的嗓音。
李家淙不认识对方,但他爸打人疼,他不敢也不能败坏他爸的“名声”,有问必答:“过暑假。”
“你爸你妈呢?”
“在家。”
“你俩怎么走到一起去了?”
“有什么问题?”
抛头露面地走下来一趟,李家淙发现这里的人似乎对李盛关注不多,比起他出现的显眼程度,李盛像是透明的。
但最应该被嘘寒问暖的,不应该是这个刚刚有家人离世的孩子吗?
走到家,他已经被七八个人提问过相同的问题了,李家淙的脸色也已经十分难看,进了院子,他就去自己的房间换了双鞋,把脏的那双扔在了水缸边。
等出来的时候,李家淙发现李盛还站在院子里,他皱眉说:“进啊。”
李盛点了点头,还是不动。
李家淙有点纳闷:“怎么没人领你,你不进啊?”
李盛尴尬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怪人。但李家淙嘴上评价道:“你挺客气。”
他带着李盛进他奶那间房,一进去,发现地中间的饭桌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脸圆圆的,扎着麻花辫,嘴里吵吵着:“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怎么还不可以吃!”
李家淙对她有印象,这是他爷弟弟家的孙女,他的堂妹。住在后面两条街,与八竿子打不着的李盛相比,李艾是他真正的亲戚。
“我把艾孩儿也叫来了,他家大人今天不在家,”他奶端上最后的笨鸡炖蘑菇,“你们吃吧,我跟你爷吃完了。”
两个人蜷腿坐在桌边,李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指着李盛的鼻子说:“你咋也来!鸡肉香!你闻味儿来的哈哈哈哈!狗鼻子狗鼻子!”
李盛淡淡地说:“老奶叫我来的。”
李艾:“这是你家的鸡吗?这是我家的!不给你吃!”
李盛的手指蜷起,没有说话。
李艾调皮地把大拇指顶在自己鼻子上,做鬼脸,对着李盛吐舌头:“略略略略——”
“哎,干嘛那样,撅鼻子以后看丑啦!”家淙她奶说,“别弄!快吃吧!”
这时,李艾目光转移,她把手拿下来,歪头看看李家淙。
李家淙毫不遮掩地回看她。
李艾嘬了嘬拇指,指着他:“我见过你!叫啥来着!哎呀!”
他奶刚想开口告诉她,李家淙突然把她指人的手打开,也没有谦让与大方,瞪着她说:
“鸡腿,我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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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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