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呕吐物沾在他身上,李盛非但没停车,反而骑得更快,甚至回过手来,扶稳李家淙:“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于是李盛一边骑,李家淙一边吐。
可能是出于什么阴影,李家淙明显感觉到李盛很紧张,到了地方,哆嗦着把他从后车座上抱下来,尽管他还不至于那么难受。
卫生所开在大巴下车的那条主道上,很小的门脸,里面不过十平米的小屋,大夫正在看电视,哈哈乐,见门帘哗哗响,拱进来两个大男孩,一个公主抱着一个。
大夫:“哎我天呐,这咋地了?”
“他、他农药、中毒了!”李家淙上气不接下气。
“啊?”大夫唰地站起来,“喝药啦?自杀呀?那我这治不了!赶紧送镇上医院去。”
李家淙捂着胃,抬头看了眼那大夫。男的,白大褂上还有橘红油点儿,嘴边挂着食物碎屑,梳四六分的油头。
李家淙更恶心了,他拍了拍李盛肩膀:“放我下来。”
李盛慢慢松开一只手。
“撒苞米芯那药,”李家淙捂着胃,“我没戴口罩。”
大夫坐了回去:“哦,闻吐啦?”
李家淙点点头。
“那没事,看你挺清醒的,”大夫从兜里抓起一把瓜子,咔吧咔吧地磕起来,“吐一吐就好了。”
李家淙惊诧:“什么?”
李盛比他急,追着问:“就没什么针、药之类的吗?”
“也有啊,想打针啊?”
李盛紧张地看着李家淙,征求他的意见。
李家淙皱起眉。
大夫似乎很不想干活:“老有农药熏吐的,吐一吐就好了,吐完吃点养胃的就行了。”
“那就这样吧。”李家淙说,“不打。”
李家淙往外走,李盛追着他出去:“你不想打针。”
李家淙摇头。
“那我送你去镇上医院。”
李家淙看他一眼:“干什么?”
李盛的气还没喘匀:“我怕他这看不好,我怕你……”
“算了吧,我感觉我吐完是好点了,”李家淙摆摆手,“回吧。”
李盛迟疑,但并没有李家淙强硬,只能再给他载回去。
躺到炕上,李家淙因为头晕,立刻闭上眼睛。
迷糊中,他听见李盛说:“你得脱衣服。”
李家淙没理。
“农药可能蹭在身上了,还有你吐得……”
李家淙睁开眼睛,缓缓叹了口气,爬起来,慢腾腾地脱。
李盛好像一直站在地中间,迈过来一步,那样子是想帮他,又犹豫不知道怎么上手。
“帮我拽一下。”
直到李家淙发了话,李盛才靠得更近,牵住他翻到腰上的衣服,往上提,帮他把衣服撸掉了。
“谢了。”
脱完抬头,李家淙发现李盛别着脸,像是不好意思看他。
李家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身上,想自己也不是大姑娘,不怕他看吧。
但这会儿他已经没劲管李盛脑子在想些什么,又躺回去,闭上眼睛。
感觉是睡着了,睡梦里听见有搓衣服的声音,又感觉总有什么东西在鼻间探来探去。
等他清醒的时候,闻到一股南瓜味,睁开眼,看见李盛坐在焦糊的炕头,换了件衣服,黑色的半袖,胸口是劣质胶印卷了边,小了,腋下那里紧绷着。
他闭着眼睛,左手边一碗南瓜粥。
李家淙坐起身,李盛立马警觉地睁开眼:“你醒了。”
他端着碗,爬过来:“好点没?”
李家淙:“好多了。”
李盛像是松了一口气:“喝粥么,养胃。”
李家淙:“不爱吃南瓜。”
李盛垂下眼,看着粥碗:“挺甜的。”
长睫忽闪,眼角那道疤像是一抹泪痕,那样惋惜的表情,让李家淙有一种动容的感觉,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做的?”
“嗯。”
“……那我尝一口吧。”
李家淙端起碗喝了一口。确实甜的,不过他真心不喜欢南瓜味,就一口,放下了。
他看向外面,天快黑了,今天过得真快。
他问:“我奶呢?”
李盛:“打麻将去了。”
村口小卖店,三不五时会聚一群农闲的人。
李家淙眼皮一垂,很无语的表情。
“那个……我告诉老奶了,她刚刚回来看过你,说没事——我帮你再去叫她?”
“不用了,”李家淙摆手,随后指着衣柜,“帮我拿两件衣服。”
李盛利索地起身去拿给他。
两件半袖,一黑一灰,李家淙挑灰的给自己穿上,另一件扔给了李盛:“赔你的。”
李盛愣了愣说:“不用。”
李家淙:“穿吧,我也没有新的赔给你,将就一下——还听歌吗?”
李盛捏着那件衣服,推不回去,李家淙没有给他拒绝或同意的当口,就把耳机戴在了他耳朵上。
是女声——
“人说恋爱就像放风筝,如果太计较就有悔恨,只是你们都忘了告诉我,放纵的爱也会让天空划满伤痕。”
有种说不出来温柔,悲情的,讲恋爱分手的歌曲,还不太能懂歌词里的意义,但那女声太动听,像一只暖暖的手,抚平一些东西。
李家淙:“好听吧。”
“嗯。”李盛攥着衣服点了点头。
就这样,李盛坐靠在窗台,保持着和李家淙一定的距离,继续中午没完的歌曲,听完一盘,时间不早了,隔壁人家已经传来饭菜香味,李盛挪着身子向炕沿,像是要走,李家淙就说:再听听这个。
李盛就又挪了回来。
直到李家淙他奶回来,做好了饭推门吆喝,李家淙才拔下两个人的耳机,说:“走,去吃饭吧。”
李盛愣了愣,终于觉察到了李家淙的刻意——他是想留他吃饭。
李家淙回头看他:“怎么不走?不用我领你了?”
李盛笑了下,跟了上去。
饭桌上,他奶取笑他农药中毒,讲了这边好多人酒喝之后去打药结果长眠土地,又讲她打麻将赢了两个茄子回来,还有前街老张家老二今年十九,刚刚娶了媳妇。
李家淙:“十九,娶媳妇?”
他奶:“咋啦?像你还是小孩啊?跟爹妈还吵架,村里孩子早早立世!成家了!”
农村结婚早,李家淙也大概清楚,但和自己几乎同龄就结了婚,实在没有真实感:“那也太早了,没到年纪,也不能登记。”
“晚些补上嘛,还早?十八岁生娃的都有,隔壁四十岁,当姥姥了。这边都这样,你城里讲究多,再不就念书,老大岁数不结婚,不念书的早结啦。”
李家淙皱着眉,看到坐着的李盛,问他:“那你怎么没结婚?”
李盛顿了下,表情有些复杂,像是难言,但没等说些什么,李家淙他奶立刻接话道:“慢慢也就都有了。”
李家淙讲道理:“那您这就不是’都这样‘,又不是什么优良传统,别宣扬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也不代表就立世。”
李家淙他奶啧了一声,刚要反驳。他爷推了推白酒杯:“你们有人喝没?”
李盛和李家淙纷纷摇头。
他奶嫌弃道:“老头子自己喝吧!”
话题就这样终止了,一顿饭吃完,各回各家,李家淙和他奶到院子里目送李盛,看他背影消失后,李家淙忽然注意到晾衣绳上,他那件半袖在夜风里荡来荡去。
李家淙:“奶,你洗的么?”
“不是啊,不是你自己洗的啊?我以为你洗的呢——李盛给你洗的啊?”
李家淙轻咳了一声,问:“李盛一般几点出去忙?”
“六点吧。”
“啊?”
他惊讶得太大声,他奶睁大眼睛看他:“干什么?”
李家淙:“起那么早?他都干什么?”
他奶:“放羊啊,早晚各一遍。”
“早晚一遍?”
“废话!”
——夜空晴朗,犬吠村更幽,隐隐地混杂着一些细微的噪音。
李盛气喘吁吁地抱着两大袋子的干草料,碰地一声,撞开羊圈的门。
羊圈里,有几只正在疯狂啃地。
-
早上六点,李家淙坐起来的时候,两眼乌青。
他昨天罪该万死地跟他奶发了宏愿:明天早上六点叫我起床。
可真到了早上,他一度反悔,但他奶却像个闹钟,三不五时来叫他,反复提醒:“你是不是跟人家约好了?”
“你别让李盛等你啊!”
“城里话讲,饮食规律,羊的饮食也要规律啊!”
“你不起来吃不着早饭了!”
“你给李盛带个豆包呀?我新蒸的!”
于是,六点零三,李家淙看着外面没亮的天,怀疑了一分钟人生,六点零四,下炕倒了一盆凉水,洗把脸,拿着两个热热乎乎的豆包向房后走去。
又是那条长路,两面苞米,向北通往山里。
天都还没亮。李家淙迷迷蒙蒙地往里走,直到翻过小山包,视线豁然开朗——
原野宽阔,白色的、软绵绵的羊在莽撞地奔跑,不远处有河泡,小镜面似的倒影着深蓝天空,少年站在一片荒草之中,面容沉静,像是流落人间的晚星。
李家淙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一个孤独的梦境,他可能真的没睡醒。
梦中的人抬起头看见了他,忽然笑了,眼睛弯弯的:“起这么早啊。”
李家淙找回呼吸,愣了好一阵说:“吃早饭吗?”
“嗯?”
“我有豆包。”
…
李盛把羊赶到了一块草肥的地方,李家淙就近找了块大石头坐,背靠着树。
李盛穿着自己昨天给的衣服,肩袖都正好,轰完羊,慢慢走过来,瘦高的身形,却坐到他旁边矮一点的石头上,咬起豆包。
李盛察觉他视线的跟踪,眼睛微微圆起来,问:“怎么了吗?”
李家淙直接地问:“你爸妈还没来?”
他忽然想到的,从李盛他爷走后,他家里好像一直没有人,可他奶说他不是孤儿。
这句话似乎给李盛问懵了,他半晌转过头看他,反问:“小时候的事,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李家淙:“什么事?”
“我说,我们见过。”
李家淙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李盛眼底有些什么情绪,没有显露:“好吧,”他也把目光投远,淡淡地说,“我爸不在了,我妈可能活着,但我没有消息。”
李家淙顿住了,原来是这样的“不是孤儿”,其实这和孤儿也没什么两样。他沉吟一下说:“如果你想找到她,应该可以,你有没有住址?”
李盛立刻道:“不了!”
李家淙愣了愣。
李盛语气缓和了一下:“我……我不太想找她。”
可能是被抛弃让他憎恨吧,李家淙没再提,向树后一靠:“好吧,”他仰起头看天,“不过现在发展得真的很快,BB机快慢慢没人用了吧,手机也出了彩屏的,还有和弦铃声,拿在手里的质感很不错——以后找人会越来越方便。”
“会吧,”李盛也抬起头,“如果那个人不藏起来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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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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