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顾云间二十三岁,算起来不过比邵洺年长了五岁,却已为朝廷在外征讨易枕书的叛军三年有余,胜多败少,打得叛军节节败退,名满天下,是百姓心中的英雄,甚至有坊间传言他身高九尺,有四只手臂,可邵洺看见的是一个如玉树临风,俊朗内敛的青年,他没有穿战甲也没配剑,一身水绿衣裳,微微笑得温文,宠辱不惊,一双如墨的眸子扫过,令不少闺中少女羞红了脸。
像明亮温热的太阳,邵洺想。
那天午后,邵洺走遍了大半个京城,入夜时分在冷清的流云轩看到了顾云间。
“你在此地做何?”邵洺走近。
顾云间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纤长的睫毛下似有万千思绪:“独酌,小公子才是,天色已晚何故还在此地流连?”
邵洺眉眼弯弯,灿烂如阳:“找你。”
顾云间看他衣着,看起来和早上见时一样狼狈,不禁有些许笑意:“找我何事?”
邵洺趴在窗边:“找你闲谈。”
顾云间失笑:“谈什么?”
“不谈天下大事,不问过去,不问将来。”
台下一阵叫好,拉回邵洺思绪,原来说书先生已说完一回,一抬头,却见潇潇一手拿筷子看着别处发呆,邵洺伸手在潇潇眼前晃晃:“潇潇,你干嘛?思春了?”
潇潇收回神,没心情和邵洺斗嘴,犹犹豫豫说道:“公子,我听说……刺杀纳木亲王的人抓到了,是那日在宴会上献舞的西域舞姬……”
邵洺点点头,他早已知道:“姑墨王总要找个替死鬼,那晚那舞姬离纳木最近,自然成了最大的怀疑者。”
潇潇低着头,用筷子一下一下插碗里的米饭:“听说她被砍去了头,连带西域舞团二十余人,一起被挂在邱城的城墙上。”
邵洺语带惋惜:“是呀,好好一个绝世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不知道这样一颗美艳的人头挂在城墙之上会是何等模样?“潇潇,这个世道是会吃人的。”邵洺夹起一块牛肉丢入口中,不喜不悲。
“我知道,公子。”
她曾有一个平凡贫穷的家,父亲欺软怕硬,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对妻子拳打脚踢,懦弱的母亲连生气也不会,终于有一天,为了钱,父亲决定卖了她,母亲不敢违抗,一路哭着带她去了集市,若不是遇上了公子,她此时还不知在何地,或许已经埋骨乱葬岗。
她还记得第一次小小翼翼揣着领到的铜钱和公子给的赏赐兴高采烈回家时,只看得苍白瘦弱的母亲躺在破旧的草席里,身上全是紫青交加的伤痕,幼小的弟妹跪在母亲遗体旁痛哭,她愣了半天,把怀里揣得温热的财物扔在地上,转身走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家,相府就是她的家,家里有时常不让人省心的公子。
一只手伸过来,将一块肉夹到她碗中。
“潇潇,吃完了我们去逛逛这千叶城。”邵洺笑道。
潇潇收拾好心思应道:“是,公子。”
千叶城不大,但十分繁华,街上客商络绎不绝,像一个小小的国,聚集了各地的商客,都怀揣着一夜致富的梦想。
邵洺没想到会在小城的街边遇到昨日不辞而别的白烬,邵洺停住脚步,看白烬背着琴站在不远处,低头看着小摊上的小玩意儿,突然觉得,他那样的人,即使站在人群中,也显得那般格格不入,让他忍不住想拉一把,将他拉到这俗世来。
邵洺走过去,和白烬一起看小摊上的东西,潇潇无声跟在他身后。那是个买精巧小饰品的小摊,邵洺一眼便看见那个小巧精致的白玉小兔子,样子圆润可爱,下面是一根银白色的穗子,是刚刚白烬在看的。邵洺拿起来笑着递到白烬眼前:“阿烬你看,像不像你?”
“不像。”白烬毫不犹疑。
“分明很像。”邵洺有意逗弄白烬,不由分说要将白玉小兔子挂在白烬腰间,白烬后退一步,奈何身后有人,一时没闪开。
邵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颌首道:“果然和阿烬很配。”
白烬本可以将那小饰物一把扯下扔回邵洺,可握着那温润小巧的小兔子,不知为何他却有些犹豫,再抬头,邵洺已向摊主付了钱,白烬放开手,任由那只小白兔挂在自己腰间。
挑了一副精美大方的翠玉耳坠,白烬付了钱收入怀中,邵洺嘴角含笑:“阿烬打算送谁?暮雨姑娘?”
“不是。”收好东西,白烬转身便走。
邵洺追上去:“那是送谁?能让阿烬送这么漂亮的礼物的,一定也是一位绝色佳人。”
“与你无关。”白烬漠然道。
“怎么会与我无关,要知道我对美人的事可是最感兴趣了!”邵洺义正辞严。
白烬不理他,专心走路。
邵洺不屈不挠,快走几步,挡在白烬面前,白烬停住脚步,淡淡看他。
“这个给你。”邵洺笑得灿烂。
“什么?”白烬疑惑。
邵洺忽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打开递给白烬,是一包小饼:“这是红绫饼,我从京城带来的,你尝尝。”
潇潇探头,他家公子连皇上赐的东西也掏出来了。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家公子就这样,喜欢谁就给他自个觉得好的东西,幼稚得很。
白烬拿了一块放入口中。
“味道如何?”邵洺问。
白烬点点头。
邵洺又笑道:“你就不怕我下毒吗?”
白烬垂着眼想了想:“你不会。”
“你就这么相信我?”邵洺好奇。
“只是这么觉得罢了。”白烬轻声道。
邵洺笑,将一包都塞入白烬怀中:“那阿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白烬有些意外,这人这次居然没一路跟到底,低头看了看他给的饼,白烬道:“就此别过。”
道完别,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在茫茫人海中就此分道扬镳,潇潇憋了一肚子诧异,小跑着凑近邵洺小声道:“公子,我们真的不跟着白公子了?”
邵洺失笑:“阿烬有他自己的事,你真当我会那般不要脸?”
“你的脸不是早就丢完了吗……”潇潇悄悄嘀咕。
邵洺敛了笑容停下脚步:“潇潇,你说什么?”
潇潇一激灵,满脸讨好的笑:“我说公子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邵洺曲指轻敲在潇潇头顶:“再乱说话我就把你嘴巴缝上。”
潇潇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邵洺满意地转过身继续走:“况且,我这叫欲擒故纵。”
潇潇捂着嘴跟在邵洺身后,心想,公子果然还是不要脸。
前方,邵洺已将此事抛在脑后,估摸着时间:“潇潇,我们一会儿去见位故人吧。”
潇潇会意,快走几步,跟紧邵洺身侧。
转眼,到了赏花会,这本是极乐坊为了招揽客人的伎俩,如今却成了千叶城最大的盛会。街上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极乐坊游行的花车在主道上缓缓而过,百姓,商客皆聚集在街道上游赏,热闹非凡。
城中的高台,已被打扮得尽显华丽,点缀着红色的琉璃灯,四角皆有彩绳挂着小巧玲珑的红色琉璃灯一直延伸到附近的高楼顶,让人不由遐想,该是怎样的美人才能登上这高台起舞。周围茶楼酒楼的靠窗雅座早已被各路富商巨贾包下,只为在最好的位置观舞,邵洺来的晚,但他自有办法占到好位置,那是一家茶楼的顶楼雅座,窗外景色一览无余,正是观舞的好位置。
一壶上好的银钩,两三碟精致小食,雅座中一对主仆静坐等着佳人一舞,同样等候的人又岂止他们二人,楼下早已聚集了众多人,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好热闹啊,公子。”潇潇探头。
“等会儿才是真正的热闹。”邵洺悠悠说。
夜幕渐笼,街上的彩灯陆续被点亮,好像一路燃到了天际,连天空也被点亮了。
“有人!”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抬头才发现有一带面具之人悄然出现在台上,看身形是一男子,没人发现他是怎么上去的,待看到他时,他已经在台上了。
“戏法么,有趣。”邵洺浅笑低语。
潇潇也被那人吸引了视线,好奇地打量那人,只见那人穿着形制奇怪的黑衣,头戴木制的面具,面具上画着一个有些狰狞的笑脸,只是莫名觉得身形有些熟悉。
“真是个怪人。”潇潇嘟囔。
正当台下的观众都在议论那个奇怪的人时,那人忽然抬手,竟凭空捏出一缕跳动的火苗,小小的火苗在他手尖乖巧的燃烧,却未曾烧伤他的手指,众人惊呼,然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还在后面,只见那人用另一只手在火苗上一捏,一缕火苗变成了两缕,随后那人抬手做了一个放的动作,两缕小火苗竟就此悬浮在空中。
潇潇讶然,惊奇地转头问邵洺:“公子,公子,他是怎么做到的!”
邵洺翻眼:“你问我,我去问谁?”
说话间,那人又将两缕小火苗合在一起,在相合的一瞬间,火苗忽涨,变成一个两手握般大的火球,那人单手托着火球往空中一抛,就见火球在空中炸裂开来,点点火星散落下来,台下的人惊呼着向四周散开,镇定后环顾四周却发现根本没有火星掉落下来,一抬头,只见火星纷纷漂浮在半空中摇曳,仿佛星空坠落凡间,又仿佛红色的萤火虫围绕飞舞,而这碎星的中心,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一个很美的女人。
星火中的美人怀抱琵琶而立,身姿婀娜,风姿绰约,美丽的五官既有西域人的深邃艳丽,又带有中原人的温婉动人,顾盼风情,着一身红色纱织舞裙,如此浓烈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如此合适,仿佛为她而生,盘起的黑发戴着银色发饰,耳边的翠玉耳坠摇曳,一袭红色薄纱覆面,让她的美若隐若现,一时间,让人误以为她就是点点星火中的神女,焚月,潇潇没想到,她的人会如她的名字一般美得独特而有侵略性。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邵洺品了一口杯中茶,遗憾地叹道:“此时该有酒才是,还得是烈酒。”
黑衣的男人悄然在黑暗的角落消失无踪,将整个舞台交给焚月,纤纤玉指拨动琵琶的弦,一声清冽的琴音划破夜幕,惊醒台下观者的梦,漂浮在空中的火星应声而落,不偏不倚,不多不少,落入周围红色的琉璃灯中,妩媚的红色烛光燃至高空,点燃夜幕。
乐起,美人合乐而舞,舞步轻盈,缥缈如梦,台下观者,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潇潇,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邵洺看着焚月耳上的耳环,用指尖敲着窗框突然道,将潇潇从编织的梦中拉回来。
“什么故事呀公子?”潇潇从焚月身上移开视线问。
邵洺轻笑:“一个,和烟火有关的故事。”
那时的焚月还不是极乐坊的花魁,只是众多不知何故流落至此的貌美女子之一,背负着谜一般的过去,在这人为创造的“极乐”中,陪着那些南来北往的客人醉生梦死,不问过去,不道将来,只贪图这一刻的欢愉,漫漫人生路一眼便能看到头,尽头是个深潭,神佛无救。
然后,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仕途不顺,辞官云游的读书人,仪表堂堂,一双眸子天生的温柔清朗,望进她心里。他对她说:“在下两袖清风,没有荣华富贵也无功名利禄,唯有一颗真心还值些斤两,不如送与姑娘做下酒菜如何?”端的是个风流多情的郎君。
她笑:“那公子的真心未免太不值钱。”
他也笑,如初升朝阳:“太值钱,太重,我怕姑娘不要。”
也是,不过是风月之地的情话,太值钱,太重,她不能要,也不敢要,可她有意为难他,于是她笑得狡猾,道:“既然如此不值钱,是否在公子眼中,我也不够值钱?”
他看着她的眼,目光诚诚:“不,姑娘无价,只是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这不算值钱的真心可送。”
她笑得花枝乱颤,连自己究竟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笑,好让这句真心成为笑话。
她笑着,将酒杯送到他嘴边:“那公子的下酒菜我便收下了。”
不知为什么,真心两字,她不想再提。
风月之地,多的是逢场作戏,却偏偏有人不解风情,假戏真做。
他出生书香门第,寒窗苦读十余载,二十有三便榜上有名,年轻气盛的他,哪懂官场的池深,空有一身抱负,却处处受阻,索性辞了官四处游历。生性风流的他有一位结发之妻,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今年刚满五岁,正是顽劣的年纪,幻想着将来能惩奸除恶,当一个盖世英雄。
她曾问过他,为何不纳妾,他答,曾许诺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他愿把真心交付与她,却不愿给她一个诺言。
只是,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也许,是在他像对待绝世珍宝一般,认真细致为她描眉画唇时,又或许,是在寒夜将她冰冷的手放在胸口慢慢捂暖时,让她错觉这是救她逃出深潭的火。不可否认,他是个温柔体贴的情郎,温柔得,从不对她说海誓山盟。
相遇,总有离别,不管怎样缠绵情深,他,终究是个过客。
他走的前一夜,下了很大的雨,街边的商户提前打了烊,她等他来说一句道别,可他没来,原来他已晓了她的心思,却连一句道别也不敢来说。
他当她是天边浪漫眷恋的月,她却想做他身边暖手的火。
大雨淅淅沥沥,扰得她心烦意乱,她站起身,披了衣打了伞,偷偷溜出极乐坊来到他暂住的客栈门口,那一刻她只想,与其浑浑噩噩死在深潭中,不如像烟花一样在天空中自由的焚烧啊,哪怕燃过后什么也无法留下,但至少,她知道自己活过。
客栈早早关了门,她便站在他窗下仰头喊:“你这个懦夫!胆小鬼!敢不敢滚下来跟老娘私奔!”
她的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声惊醒了沉睡的旅客,纷纷点灯开窗查看,只有那扇她心系的窗子始终一片漆黑,她站在雨中,等到全身被雨水打湿,等得心都凉透,那扇窗始终不曾为她亮起,原来,被困在戏中的人,只有她一个。
极乐坊的人闻讯赶来,将她抓回了极乐坊,从那以后,一别经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
故事讲到这,邵洺停了下来,台上的舞蹈也已终结,潇潇问:“倒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女子,但公子,故事的最后怎么了?”
邵洺饮下一口茶,笑而不语。
潇潇正纳闷她家公子又在打什么哑谜,忽听楼下有人惊呼,潇潇转头,只见一个白色身影持剑踏琉璃红灯而来,身轻似燕,足尖点过挂在空中的琉璃灯,灯身竟不曾晃动,几个呼吸间便登上了高台,待他站定,众人才看清他带了一白玉面具看不到面孔。
焚月似乎对来客并不意外,轻捻琴弦,乐声又起,焚月持琵琶,白衣客持剑,两人踏着乐曲缓缓起舞,一刚一柔,配合默契,公子如玉,美人如月,乘乐而舞,交相互映。
舞至曲中,一剑一琴在台上,乘着风,画出相交的圆,白衣缠着红裙飞扬,似无意,似巧合,长剑划过焚月的脖颈,留下一道鲜艳的划痕,血涌出来,撒在台上,如盛开的枯花,撒在台下,如滴落的热雨,琵琶落地,美人含泪闭目倒在白衣客怀中,绚丽的谢幕,若烈火焚月,白衣客将生机已逝的焚月轻轻放在台上,为她逝尽眼角的泪,台下的观者如梦初醒,一时哗然,白衣客漠然站起身,如他来时一般拂衣而去消失在黑夜中,了无踪迹。
楼下乱成了一锅粥,潇潇惊魂未定,压低了声音问邵洺:“公子,那是白公子吧?”
邵洺玩着手中的茶杯,楼下的喧嚣影响不了他分毫:“我怎么知道。”可平静的表情却像默认。
“白公子……那白衣人为什么要杀焚月?”潇潇不解。
邵洺看着台上甘心死去的美人,和她耳边白烬相送的耳坠,一个想法在他脑中闪现,邵洺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惋惜地感慨道:“大概是,那个人死了吧。”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笑了笑:“烟花绚烂,盛放而亡。”
行过千山万水的浪子终究客死异乡,大概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远隔万里的女子,事到如今还愿为他殉情,又或许,这只是一个向天无望的女子寻求解脱的理由,梦醒了,彻底醒了,这世间过路人万千,只是没人救她。
究竟理由如何,谁知道呢。
焚月,她的死还是如她的情感一般绚丽热烈。
潇潇一头雾水,邵洺笑了笑:“玩了这么久,也该干点正事了。”
潇潇心说,您老可终于想起正事了。但她没说出声,低首恭敬道: “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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