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女皇的寝宫内,原本黑漆漆的屋内,被一点点点亮。宫女们挑着烛火,沿着四面墙,将宫殿内的灯全部点燃后,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又齐齐行了个礼:“公主殿下。”

常芷夕木桩似的站在外面,听见里面熟悉的声音说了声:“进来吧。”

她跨着大步,急匆匆跑了进去。

女皇已经整理好头发,姿态优雅地半躺在飞来椅上,对着常芷夕,却是没好气道:“这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跑我这里来作甚?”

常芷夕靠过去,神色严肃:“刚才我一路过来,发现宫里的守卫越来越多,这是为何?”

女皇却好像不甚在意:“守卫越多,宫里就越安全,不好么?”

当然不好,这些守卫,恐怕就是软禁她的那些。

常芷夕抓住她的手,满脸担忧:“这些守卫是谁派来的,有何目的,跟宰相和皇叔是否有关,母亲,您就不想查清楚?”

女皇却像是认定常芷夕多虑:“仅仅是守卫多了些,你就判定宰相和永暨在捣鬼,未免太过草率。若是你能拿出如山铁证,我无话可说。”

“……”常芷夕哪里拿得出证据,不过是多活了一回,预先知道了一些事,还是说不动女皇,她索性另辟蹊径,“我这几日心神不定,寝食难安,母亲,可否抽十天半月,陪我去太寺庙烧香祈福?”

“胡言乱语,如今朝中事务繁忙,我身为一国之君,怎可擅离职守,此事不要再提。”女皇毫不犹豫否决了常芷夕的提议,“倘若你半夜三更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那你便回吧。”

女皇挥了挥衣袖,当真要叫人送常芷夕离开,常芷夕急忙按住她的手,说道:“我还有事想要问。”

女皇这才放下手:“说吧,何事?”

常芷夕:“我想问,母亲让我建女堂真实目的是什么?”

女皇诧异地看了常芷夕两眼,心如明镜:“不是你想问,是有人要你回答吧。”

常芷夕嗯了一声。

缪岚似乎认定了常芷夕错了,但常芷夕却不以为然,她替母亲做了那么多年事,而且母亲的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的便是她说的那般,怎会有错?

常芷夕不信缪岚半个字,于是半夜三更进宫找母亲验证。

女皇用手搭在眼前,眯上眼道:“灯火晃眼,去把烛灭掉一些。”

常芷夕走到高花几旁,取下搁置在上面的?熄烛罩,对着微微晃动的烛光,精准地盖下去,等了片刻后,蜡烛冒起白烟,她拿开罩子,继续灭下一支燃烧的蜡烛。

女皇的声音在常芷夕身后响起:“芷夕,你可曾记得,每次你离开皇城去建女堂,回来后,我都会问你的一句话?”

“是。”

女皇问,你看见了什么?

常芷夕每次也是回答她的所见所闻。

因为建女堂并非一朝一夕,所以常芷夕会在当地呆上一段时间,美其名曰感受不同的风土人情,实则是为进女堂的人选做考量。

常芷夕的大部分时间便是花在这上面。

普天之下,男子学堂数不胜数,女子学堂倒是头一回,没人知道其中利害,即便是有女皇的推崇,也都是望而却步。常芷夕走家访户,吃了不少闭门羹。

有财有势的家族不愿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脸,没权势的不敢当作出头鸟,最后还是当地县衙出面,张贴告示,强硬让每家每户选出一个未出阁姑娘入女堂,才了事。但这并不是结束,一开始女堂门庭若市,但没几天,人越来越少。常芷夕让县衙给出名单,她领着衙役一个个上门,才将女堂的学子稳定下来。

几乎每个地方都是如此。

唯一例外的便是江南一带的几个地方,大概是民风开放,那里的人对建女堂之事欣然接受,也十分配合。所以,常芷夕很喜欢这一带。

如今,女皇再一次发问,同样的问题,却让常芷夕突然想起来一些事。

“我曾在陵西遇到个**岁的姑娘,其家中赤贫如洗,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她自幼便跟着父母以及姐姐们干杂活挣钱。那次是计晨芙将她领到我面前,说自女堂建立后,她偷偷摸摸来看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学堂外不进来。我问她既然想来,为何不来,她一直摇头也不说话。计晨芙说她是囊中羞涩,且家中认为她进女堂是想偷懒不干活,不让她来。”

“我告诉过你,女堂欢迎每位想来的姑娘。”

“母亲的话,我自然铭记于心。我去到她家中,告诫其家人不许阻挠,免其杂费安排她入了学。她聪明过人,每堂课都不缺席,每样都学到极致,听说今年,她接替县衙前任幕宾,成了首位女幕宾。”

常芷夕记得她,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出类拔萃,而是在常芷夕死后的第五年,她特意来了一趟皇城,找到了已是将军夫人的计晨芙。

尚且年轻的姑娘早已没了朝气,双眼混沌,像是饱经风霜,面露愁容。她说起近来的遭遇,首位女幕宾的身份并未受到周围人的待见,县衙里的姑娘除了夫人小姐就是丫鬟,她被同在县衙任职的男子排挤,还被其他女子挖苦,说她不务正业。自古以来,女子便应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不能抛头露面,而她混在男人堆里,简直不像话。

若是女皇还在时,她还能反驳说当今最高在位者也是女子,为何女子不能抛头露面?

可这话再也说不出来。

她还被造谣,说她不知廉耻,与县衙多位男子有染,各种流言蜚语到处传,知县也经不住四面八方的压力,让她卸职了。

她对计晨芙说,要是她是男子就好了,还能再努力勤奋,考取功名,有更好的出路,可她是女子,她无路可走。

计晨芙可怜她,要她留下来,帮她谋求生路,但她还保持着最后的倔强,不肯接受计晨芙的帮助,只在皇城呆了一日,留下感谢的信便走了。

她走得悄无声息,没有打扰任何人。

常芷夕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她道:“母亲要地方县衙为我们空一职位,莫非就是为入女堂的姑娘安排的后路?”

若那时母亲还活着,她的圣威便还在,县衙就不敢随意违背圣意,而那位姑娘,也有留任的底气,尽管艰难些,但她一定能坚持。

说不定日后母亲还能为天下女子争取到考取功名的机会。

常芷夕灭了一大半烛火,举着熄烛罩失魂落魄回到女皇身旁,听见女皇说着:“你若真想到了这一点,那离我的初衷不远了。”

“母亲,母亲……”常芷夕跪坐在女皇脚边,喃喃道,“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其实并非这样,对不对?”

“这世间任何事都并非绝对。”女皇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常芷夕的头发,“古往今来便是如此的事,若一直如此,就不会有我这个女皇帝了。”

只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太难了。

女皇幽幽叹了口气:“圣旨以约束女子品德为由,才能顺利颁布下去,不会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引起民愤。兴建女堂,并非易事,阻碍多,甚至有许多姑娘跟你一样,并不知晓这女堂的真实目的,不过只要千万人中,能出一个方才你提起的那种姑娘,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那位姑娘……

常芷夕不知她后来如何了,因为自那之后,她再未出现过。常芷夕心中一阵发疼,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到她死后那些数不清的日夜,在皇城中看过无数女子的一生,她们无一不被女儿夫人母亲的身份束缚。

这么看来,母亲大肆兴建女堂,还是没有什么用处。

女皇道:“不过我并不是想让她们做出多大成就,女子若入朝为官,那便是跟男子抢饭碗,我若在世,还能庇护她们,但我若不在了,恐怕她们很难在官场走下去。所以,我最想做的,最想看到的,是那些姑娘们,能在女堂学到真正对她们有用的东西,保她们一世安康。”

**

一个时辰前,公主府内。

常芷夕质问缪岚:“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那好,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我倒要听听,你会编出什么花样来。”

缪岚并未与她争论,而是又问道:“你亲自去建女堂,想必清楚女堂授业涉及哪些方面。那你想过为何要为女子设那些课?”

女堂授业涉及方方面面,而且对于女子而言,都以后能用得上的技能。

那时,常芷夕还是没想明白,只是以为,为女子授业,不就应该教这些吗?

**

女皇的寝宫中,剩余的蜡烛不多,光线有些暗淡,女皇有一半的身影与黑色融为一体,模糊不清。

常芷夕终于悟了:“授其业,开其心智,丰其物质,挺其脊梁,拥其人身。”

这番话女皇曾对常芷夕说过,但常芷夕一如既往听不懂,如今她明白了。

女皇点点头,满脸欣慰:“拥有技能,才能生存下去。女子向来依附男子,兜里没有钱财,倘若她们能自力更生,便能有了更多的选择。”

这些选择不明显,若是身在其中,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但放眼古今,却是另有说法。

常芷夕这才想起,某一些她看过的女子的一生,不再被荒诞的伦理高墙困住,她们可大大方方从家中走出来,可入学堂,可自己去谋求财路,可改嫁……

原来母亲想做的事,已经在慢慢达成了。

**

这晚,常芷夕在女皇的寝宫住了下来。

母女俩躺在一起,说着夜话。

常芷夕问:“母亲,你说过,这世上男子大多背信弃义,为何你会同意我嫁缪岚?”

“这难道不是你自己乱来?”女皇还是没舍得怪她,“世上男子的确背信弃义,尤其朝中为官者,清廉之人屈指可数。不过缪岚,行事作风滴水不漏,言出必行,实乃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若为敌,将会是大患。”

“母亲是在夸他?”

女皇不置可否,问她:“你不是说,你回答不上来缪岚的一个问题?”

“他问我,他的毕生所愿是什么?”常芷夕道,“我不知道。”

“你该好好了解他,到时你便知我为何认可他了。”女皇像是才想起一般,问,“缪岚可是随你一同进宫?”

**

一国公主,进宫确实比其他人自由些,但皇上的地方,公主带来的仆从也得守规矩。

缪岚穿着家丁的服饰,跟珠兰和球兰守在殿外。

晚风习习,他身姿挺拔,站如青松,偶尔衙兵列队从旁走过,他压低帽檐,将身形隐匿在夜色中。

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

——《忠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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