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第 174 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裕王让千钟先回庄府更衣梳妆等着,千钟一直等到日近西斜,裕王府的车驾才摆足了排场出现在庄府门前,接她入宫。

那说了要送大皇子进宫的人,也在这辆堂皇得甚是惹眼的马车中。

人一上来,裕王便铁着脸把丑话撂下了,“入宫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要听从本王,敢有半分逾矩,就别想有命回来。”

千钟毫不含糊地应下,“您放心,往后,咱们就是一伙儿的了!”

“……”

千钟原以为,凭裕王可以直闯中宫而不落罪的权势,他进宫门,定也不必如寻常宗亲臣子一般守那么多的细碎规矩。

可随着裕王一同入宫才发现,那一套搜检竟也与她是一样不差的。

他们原就动身得晚,又经宫门处那一通巨细靡遗的搜检,千钟跟着裕王进到设宴的殿宇时,里面各席位上已坐满了人,愈显得裕王那一人之下的席位空得甚是扎眼。

遥遥看去,无论是宗室贵女的席位间,还是裕王席位周围,都没见有给她空留的位子。

她来参加宫宴的事,宫里是不知道,还是没答应?

千钟正惴惴着,宫人一声传报,殿内舞乐立时止息,水蓝衣衫的舞姬们如船头浪花般纷纷分退而下。

高峨轩敞的殿宇内陡然一静,一片肃然。

一时间,令人胆寒的静寂中只听得裕王与她的脚步声,千钟一步不落地紧跟裕王身后走着,直觉得满殿复杂的目光聚来,尽数定在她身上,坠得她脚步发沉。

无论之前裕王有没有与宫中报过,他们在宫门验身时,定已有人来这里悄悄传报了。

尊位上的人看着他们一同上前来拜,面上未见有分毫意外,好似这俩人一同来,原就是合情合理的事。

“是不是寻到梅县主的兄长了?”尊位上的人受了他们的礼,不疾不徐地笑问道。

“尚在寻。”裕王也不疾不徐,略略一颔首,不疾不徐中平添几分与他这一身气派甚是别扭的恭顺,“不过,今日臣弟带梅县主前来,确是为一桩喜事,望皇兄成全。”

尊位上的人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喜逢佳节,今日宴上众卿,皆为喜事而来,裕王弟的喜事有何不同?”

裕王一开口就开在一桩分明没什么喜色的事上,“皇兄知道,臣弟自发妻故去之后,一直孑然一身,往日里,臣弟总道是公务繁忙,无暇他顾,实则还有一隐情。”

那难得恭顺的人又难得悲悯一叹,沉缓如钟磬般道:“这些年,臣弟每有动念,亡妻总会入梦,悲啼不止,臣弟便觉悔愧难当,一次次作罢。昨夜,她芳魂又来入梦,说她得一位仙长度化,愿与臣弟了断这一世纠葛,只要臣弟能为她添上一女,全她今世夙愿,她便能化尽一切不甘,早入轮回。”

能坐在这殿中席位上的,不是宗亲就是重臣,个个都是在宅门里见过世面的,这一番话想要引出个什么意思,听到后半截里,一副副眉目间便都渐渐透出了恍然之色。

尊位上那人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直问道:“裕王弟是想收梅县主为义女?”

“不是义女。”那恭顺了半晌也悲悯的半晌的人缓缓昂起头,“臣弟乞请皇兄,准梅县主入宗册,记入臣弟亡妻名下,并以裕王府嫡长女之名,尊封郡主,以安故人芳魂。”

殿中气息顿如冰封,只有这话音的余响自梁上如瀑倾下,震荡在众人耳际。

千钟颔首站在裕王侧后一步处,是满殿人里离着这话音来处最近、听得最真切的。不必抬眼,千钟也想象得出,现下埋在这一片死寂之中的人尽是一副什么神情。

当朝规制,皇子、亲王之女最高也就是封作县主,天子之下,唯太子之女才有加封郡主的尊荣。

裕王这不是要抬举她,而是要抬举他自己。

千钟满身寒凉,被席间一束束锋锐如刀的目光来回刮着,蓦地回过味儿来。

这才是裕王赶去大皇子府堵她的目的!

上元节后,大皇子就要登上朝堂,和百官一起议事,之后二月初二生辰又要正式加封郡王,不但他新拜的先生晋国公因他加了太傅衔,连他大皇子府里亲近的人也都一一顾上,甚至多少年没来过皇城一趟的北地守军也被邀来共贺。

这桩桩件件,无不是在往那储位上试探。

所以,裕王就要在这一切落定之前抖出个天大的威风,让人绝了这念想。

大皇子要封郡王位,他自己已封无可封,那就要裕王府里封出一位郡主。

且是一位自街边上捡来的,没有半分天家血脉,出身微贱到泥里的郡主。

大皇子往前试探一步,他就要往前踏上十步。

裕王今日到大皇子府去堵她,原就是揣着这个打算的,只是没想到被她说到了前头,才就势做出了那般姿态。

可是……

这么大个筹谋,只找出这么个亡妻托梦的说辞,怎么看都潦草了些。

那尊位上的人还一言未发,萧廷俊已忍不住霍然起身。

“裕王叔,您为着勤劳公务误了家事,我甚是敬佩,但您一时情切,就把这些妻儿老小的话拿到这里来说,有些失了轻重吧?”

“家事?”裕王凤眸一转,冷然觑向那道还未长开的少年身影,“大皇子年纪小,不知这其中与社稷的干系,也不为怪。”

那凛然站出来的人眼见着一怔,席间几乎所有人也都茫然怔愣着。

千钟也记得清楚,关于那裕王妃的死,这些年街上传来传去,什么裕王克妻也好,命弱无福也罢,至少在死因上始终都是一个说法,明明白白就是病逝的。

这又能跟社稷挂上什么关系?

“大皇子不知,皇兄必定还记得。”裕王眸光回转,一字一声道,“当年皇兄带兵在南境遭敌暗算,险些全军覆没,臣弟奉旨驰援,王妃忧心前线战况,拖着病体于府中昼夜诵经祈福,一连七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感动神明庇佑,使得皇兄与臣弟皆平安凯旋。也是自那之后,王妃沉疴难返,不久便撒手人寰。王妃以一己寿元之损换社稷安泰,为她安魂,怎不算是国事?”

席间刚刚还为着回想已故裕王妃的事升起阵阵如烟似雾般的窃窃低语,忽一听那昔年旧事端上来,乍然又在惊骇中静如死水一片。

且不论这祈福一事里的真假,单是当着南绥使团的面,将这旧年战事拍到桌面上,便已不再是什么妻儿老小的家事了。

大皇子一时间僵立着,不知打哪儿再下嘴才好,习惯地想在席位间寻那总能给他目光示意之人,目光寻过去,才蓦地想起那人不在宫中。

目光落空,心头也陡然一空,正想硬着头皮朝尊位上转望过去,忽见不远处席位间,晋国公缓缓起身。

“诚如裕王所言,此事关乎重大,如若草草决断,不免要委屈了先裕王妃,至少要礼部与宗正寺、玉牒所会同钦天监好好议一议,拟出个周全的办法。”

晋国公和颜悦色说罢,又一沉声道:“陛下圣明烛照,施天覆地载之厚恩,酬功给效,令闻嘉誉,从未有遗。先裕王妃如此心怀社稷,却未曾上达圣听,生前定不是矜功自伐、恃功傲宠之辈,她芳魂若在此间,必也希望今日上元宴一团和气。裕王看,如此可好?”

裕王微眯双目听着他说完,冷笑出声,“好什么?晋国公怎不说说心里话呢?”

那双不善的凤眸朝席间凤位上一望,望得那位上的人凛然一僵,又悠悠转下目光,往回晋国公身上。

“本王依稀记得,晋国公也曾想收梅县主为义女,只可惜,晋国公夫人揣着这个念头进宫来的路上,惨遭横祸,险些归西。本王虽不知梅县主八字几何,但如此看着,必是晋国公府担不住的命格。本王好意奉劝晋国公,为着阖家安康,莫沾因果,多积善福。”

眼见晋国公面色一沉,凤位上的人含笑开口,“本宫听着,裕王弟所求的是件善事。梅县主和裕王弟甚是有缘,也是福泽深厚之人,若能记入先裕王妃名下,成为裕王府嫡长女,可谓成两全之美。诚然,晋国公之虑也不无道理,事是善事,但若想求个名正言顺,还是要桩桩件件办得严丝合缝才好。”

皇后朝尊位上望去,道了个折中之法,“不如,先定了这入宗册的事,至于封郡主,裕王弟正当盛年,迟早儿孙满堂,待裕王府嫡长子降世,再择吉与梅县主一同加封,陛下以为如何?”

尊位上的人还没开口,裕王已扬声截了话。

“臣弟倒是没什么,只不过,皇嫂不如设身处地想想,要您的爱女与将来继后之子一同受封,您高兴吗?若王妃芳魂不悦,臣弟继室有什么三长两短,甚至全族罹难,这些人命,是都算在皇嫂的头上吗?”

皇后满面笑意顿然凝固,尊位上的人终于沉声开口,云淡风轻道:“裕王弟有话好好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莫要动不动就使这些小孩子脾气。”

这尊长姿态一摆,便是又要将这硬拍上桌的国事往家事那碗里拨了。

不知是有筹谋在先,还是席间人把这殿中阵仗看明白了,一时间席间纷纷站出人来,开口无不是说裕王劳苦功高,先裕王妃功在社稷,封郡主之事如何如何在情在理云云。

千钟暗暗数着,起身附和的占了足足有七成。

余下三成都没吱声。

何万川默然坐在席间,一声不响地看向晋国公。

这回连晋国公也没再说话。

何万川置身于外,看得清楚,晋国公和他门下众人不是被裕王堵得无话可说,而是两国使团亦在席间,真要是如朝堂上那般针尖对麦芒地争论起来,无论有没有结果,雍朝朝堂上哪个位置上的人站在谁那一边,全被外使看个清楚,绝不是件好事。

最最起码,别的不谈,至少,裕王不要的脸,这些人还要。

千钟老老实实站在殿中,听着听着也有些明白了。

裕王该有许多手段能逾越礼制要到这郡主的尊封,但他偏偏要把这事和当年那场战事绕在一起来办,就是要当着南绥使团的面光明正大地试探一番。

再则,找出个合理的由头要下郡主的加封,只能说他心思细密,筹谋周全,越是顶着个荒谬的由头得来,才越显得他权势滔天,可以为所欲为。

殿宇内不多会儿就在请旨声中乱成了一锅粥。

唯独使团席位间没有分毫波澜。

淳于昇一双鹰眸滴溜溜地在不停起身的官员身上转悠着,但始终没有一点想要搅合进来的意思,这么一会儿工夫,已快把面前的干果盘子吃净了。

百里靖那方更是低眉敛目,一派事不关己。

千钟正暗暗掂量着殿中的风云变幻,忽听尊位上的人一沉声,止住那些似是要不死不休的进言,在重回的静寂中向她问来。

“梅县主,你意愿如何?”

事已至此,今日这事成与不成,她都已经站到了风口浪尖上。

万众瞩目,一字千钧。

她求之不得。

今日就算这风浪把天掀了,在她眼里,也只有一件要紧事。

千钟一步自裕王身后迈出来,端端正正上前一跪,朗声回道:“回陛下,我不在意自个儿是个什么名分,只要能安先裕王妃芳魂,就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裕王斜睨着地上这小小一团,满意地微微一提唇角。

这是以退为进的话。

果真是失了依仗,这一向不知死活的小东西终于乖顺了一回。

裕王亦上前一步,一分衣袍,稽首而拜,“今日上元佳节,乃团圆圆满之日,乞望皇兄开恩赐福,抚功勋之魂,成全臣弟一门团圆——”

裕王一头已叩下去,正待着在一片死寂中逼出一个足以震慑朝野的定断,忽听身旁的人又迟疑着开了腔。

“不过,”千钟怯怯地道,“我身上,还背着一道业障,今日不解,怕也不能让先裕王妃高兴。”

尊位上的人赶忙问:“什么业障?”

千钟长身而跪,正色道:“因为庄大人行刺大皇子而获罪,我奉您恩旨,已同庄大人夫妻义绝,但庄大人的案子现下还没个定断,也不知道这案子查到最后,会不会还跟我有牵系。万一,算来算去,我还要跟着落罪,岂不辱没了裕王府?”

千钟说着,伏身叩首。

“先裕王妃大忠大义,我实在感佩,要是能喊她一声娘,我这辈子也值了。只要今日能把庄大人这案子定准个说法,证我是个清白身,就是让我去地府伺候先裕王妃,我都心甘情愿!”

裕王申请撤回一个磕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4章 第 174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