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织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也把顾祯身份如盘托出。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懂大兄怎会如此轻敌。家里对顾祯身份全然不知,万一进城有失误,被抓个正着呢?
苏温沉吟,其实敏时来信,说到本来打算送“同窗”去投亲,奈何亲眷家有变故,无法成行,他隐约猜到了所谓“同窗”身份棘手,只是没料到会如此棘手。敏时也并非轻敌,他是过分自信于自家在淮阳的势力。
“眼下,可怎么办呢?”
苏织愁眉不展。暗狠狠地想,要不,还是杀了吧。趁黑装进夜香桶,拉出城往大东河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等尸体漂上岸,早离开淮阳几百里,谁知道人死在哪儿。
苏温叹息:“请神容易送神难。”
再不想沾,这块烫手山芋也扔不得了。
“阿织回内院去见你娘吧,他们该急坏了。”
“那……顾祯……”,苏织犹豫。
“陆景如。”
苏温纠正道。
“我去见他,再做打算。”
苏温刚想起身,想了想,又坐下,提高声量,吩咐守在书房外,候着祖孙密谈,听不着墙角百无聊赖的苏敏嘉。
“去,请陆小郎君来见我。”
......
怀里抱着小包袱,窦小花紧跟福银,走过一道门,又一道门,又一道门。
数不清过了几重门,经过一道长夹巷后,穿过由两个婆子把守的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会儿,来到一处院落。打眼看去,院里种了十几株山茶花,角落处有株高大木棉花,树下做了秋千,两个小丫鬟正坐在上面晃悠悠。
见到福银,她们又惊又喜,跳下来叽叽喳喳:
“福银姐姐回来了。”
“五娘子也到了?”
“快些快些,告诉她们温水……”
很快就有几个小丫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在院里窜来窜去,乱腾得很。
福银笑骂:“主子几天不在家,你们个个成了皮猴。等福金回来,看她收拾你们。”
她也累得狠了,推了推窦小花,指了个小丫鬟:“你先跟琼枝去她屋里歇息,等五娘子回来再做安排。”
“五娘子……?”
窦小花脑子里越发混乱。五娘子又是哪个?
福银安抚的笑笑:“别怕,你和我们不一样。跟琼枝也只是暂住,等主子见过,定要重新给你安排住处。”
看着她疲累的模样,小花咽下满脑子疑问。
琼枝的住处逼仄昏暗,狭小屋里放着三张床,收拾的倒很是干净。她把窦小花带到屋里,腼腆一笑:
“这是我的床,那边两张一张是小巧的,还有一张空着。”
她从柜子里取出铺盖:“铺盖前几日刚晒过,你先躺会儿,等主子叫人,也好有精神。”
小花感激:“谢谢姐姐。”
见她好说话,小花试探的问:“这儿是谁的院子呀?”
她还不知道未来夫婿叫什么呢。
“五娘子呀。”,琼枝从桌面取来水壶,倒了杯茶,叫她解渴。
“你跟着五娘子回来,自然住的是五娘子的院子。”
“五娘子是……?”
见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福银姐姐嘱咐照顾她,本就爱说话的琼枝也不藏私,把这家里的几位主子都介绍一遍。窦小花更加迷糊了。
她爹究竟把她许了谁?她在帽顶村看到的那位郎君又是哪个?
她们说话功夫,小巧带着香芸,各自抱着包袱回来。因香芸在乡下被提拔,老宅院里暂时没她的住处,小巧房里有空床,好心叫她先来,回头等福金姐姐再安排。
香芸进得房间,两眼遛一圈,将房间设置尽收眼底。她撇撇嘴,心道,自己是能近身伺候五娘子的大丫鬟,必然不会跟她们挤一处。
等到听说窦小花也被暂时安置,心中愈发不满。看着窦小花满脸尴尬,小巧打圆场:“我不知福银姐姐的安排,实在对不住。这样,你先在我床上休息,好久没回来,我正好去转转,和她们说会儿话。”
琼枝急忙说:“你们都累了,快别让来让去,我今儿当值,不拘是谁,别嫌弃我,快歇着吧。”
不等她们推让,开门离开。
因小花远来是客,还是住了空床,香芸歇在琼枝床上。三人喝了一气茶,各自换下衣裳,擦了把脸,躺在床上休息。
小花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小巧那边也发出窸窸窣窣声响,半撑身体侧脸一看,正撞上小巧往嘴里塞糕饼。小巧也尴尬的笑了笑,鼓着腮帮子说:
“赶路太累,方才吃饭的时候也没胃口,这会儿歇过来,反倒饿了。”
递过去一块糕:“你也来点?”
她道:“是我阿姐刚才偷偷塞给我的,甜甜嘴吧。”
她姐姐嫁人嫁的早,在大厨房里学了手好厨艺,专管白案点心,做得好菓子。托她的福,小巧经常有甜食吃。
小花迟疑,看着她真挚眼神,接了过来,放进嘴里咬一口,觉得太甜。她是不知藏话的人,有什么就说了,惹得小巧捂嘴低声笑。
香芸翻身,冷哼一声:“有福不知享。这么好吃的糕,放外头可不便宜。”
不客气伸手,问小巧要。
索性睡不着,三人盘腿,半坐半靠,各自捧着糕饼啃。
“我在家里头也不爱吃甜。阿爹找了蜂蜜,叫我和阿娘冲水喝,我总要冲上一大壶,阿娘都嫌没滋味呢。”
小花回忆着,有些惆怅。只两天而已,她想阿爹和阿娘了。
“有些人天生不爱吃甜呢。”,小巧安慰她:“好比我外甥,全家都爱吃辣,唯独他丁点沾不得,炒菜都得单炒一盘。”
她家招的上门女婿,姐姐姐夫要给阿爹阿娘养老送终。姐姐在大厨房伺候,姐夫在镖局做事,都没空管孩子。她娘每次嘟囔,嫌麻烦,还不是绞尽脑汁做菜,只为让外孙多吃口饭。
香芸啃着甜糕不吱声。她以前常去大厨房,认识小巧的姐姐。小巧家里姐妹两个,阿爹阿娘从前都伺候老夫人,老夫人去后,二主母做主,把老人们都放归。她姐姐进了大厨房,招的女婿在货栈做工。全家又想方设法把小巧送来五娘子院里,对这个女儿可谓尽心尽力。
她比不得人家。
她上有兄长,下有弟妹。爹娘都是粗使,又不擅交际,帮不上忙,还偏心眼儿。
若不是她自己会巴结,讨好汤婆婆,带她去了乡下,哪来机缘伺候五娘子,又哪里能跟着回来,还进五娘子的院落。方才用饭功夫,有几个牙酸的丫鬟阴阳怪气,害得她没能吃好。
香芸冷笑。
能谄媚主子,近身伺候,那是她的本事。爹妈再得脸又如何,不得主子欢心,照样只能打打杂跑跑腿。
但这些丫鬟,也让香芸紧了脑子里那根弦。
福金福银几个起初看着和气,后面开始排挤人。碍于乡下地方,没有得用人手,不好把她挤出去。如今回到老宅,多得是丫鬟红着眼,想把她挤下去,她且得绷紧精神,抓牢主子的心。
三个闲聊几句,小巧说了些宅子里生存的心得,交浅言浅,浅尝辄止 。
小巧不太清楚小花究竟来干嘛,随便说了些五娘子的喜好和禁忌。例如喜欢山茶花,院子里的山茶轻易不能乱碰云云。
小花听来听去,听不到重点,忍不住问:“在村里和你们五娘子一起的小郎君,是哪位?怎么把我送来五娘子院里,不去他那里?”
小巧和香芸面面相觑。
香芸噗嗤一声,嘲讽道:“没看出,你还挺敢想。”
莫说大郎君院子里头,本就没用几个丫鬟,原有的几个,也是主母那里挂了名,排上号,和府里各管事沾亲带故。
小巧也有些诧异,没料到看似朴实甚至有点笨拙的窦小花还存了这等心思。
她说:“那是府里大郎君,他回书院读书,院里恐怕也轻易不进人。”
丫鬟们卯足了劲儿,都想去几位郎君院里伺候。倒未必都存着高攀的心思。
苏家家风清正,从老太爷到两位老爷,都不轻浮。在京中,老太爷有两个上官送的妾,老夫人做主收入后院。老夫人在京中去世,离京时,老太爷叫都遣散了。
东院郎君和西院郎君更是痴情种子,都只守着正房夫人过日子。
到第三代上,两位夫人看的紧,轻易不能叫丫鬟们移了性情。
大家挣破头想进主子院里,一图月钱多,二图有脸面,三嘛……行动上不允许,还不许大家想想了……
窦小花的疑问,直到晚间,见了苏织,才得到解释。
她被人领着,进入散发着酸甜橙香,点了有几十只蜡烛,灯火通明的一间卧房。
春檀正给苏织通头发,见到小花,朝她和善一笑。福银端了盆水出来,朝小花挤挤眼,半招呼半通禀说:
“小花妹妹来啦。”
梳妆台前,苏织偏头,如瀑般黑发披散在耳侧,她眼睫长长,如同鸦羽,眨了眨杏眼,上下打量着窦小花。
窦小花也打量着这位换了家常衣裳,穿着件白粉褙子,葱绿裙的少女。
一夜之间离开熟悉环境,远离家人,来到陌生地方,见到众星捧月的同龄少女,她本应该感到局促不安。但奇怪的很,看到苏织的第一眼,窦小花就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本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在她带着好奇,但没有恶意的打量中,忽的平静,仿佛倦鸟归林,找到安全居所。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都没能找到原因,直到很多年后,她识字、读书,上战场,偶有一日夜不能寐,忽然就想到“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苏织也瞧着窦小花。
她整个人又黑又瘦,比她只小两岁,身量却小的很,脸庞带着稚气,大眼睛里瞳孔黑白分明,在烛光映射下,炯炯有神。身上穿着不知谁给的一身深蓝衣裳,偏大了些,趁得她肤色更黑。
她说:“你就是小花呀。果然和大舅说的一模一样,看着就很厉害的样子。”
小花瞪大眼睛:“你认识我阿爹?”,忽然想到自己这个问题有点多余,她腼腆一笑:“我爹肯定没说我好。”
“唔……我想想,大舅说你,年少英雌,不输男儿。”
前半句小花没听懂,但听懂了她的后半句话。泪水含在眼眶里打转,倔强的不肯让它掉下。
她拿袖子抹了把脸,说:“我还当阿爹嫌我吃得多,不想要我了呢。”
才会匆匆把她许了人家。
“大舅让你跟着我,你教我射箭练武,我教你读书写字,好不好?”
想到她远离家人,年纪又小,苏织越发温柔。
“跟着你?”,她疑问:“阿爹不是把我许给你大兄了吗?”
根据她旁敲侧击打听来的信息,窦小花整理出一套逻辑。
他爹把她许给了苏家大郎君,苏家大郎君临时有事,去书院了,她就先跟大郎君的妹妹,也就是五娘子回来。之所以先安排到五娘子院里,大约是因为大户人家,讲究多,没过门的媳妇儿,不能直接住男人房间。
满屋寂静。
对着她那双天真、无邪、认真求问的眼眸,不止是哪个,先溢出“哼嗯”的憋笑,如同平静的井水里投入石子,泛起涟漪不绝,连同苏织在内,屋里的三个丫鬟大笑不止。
苏织笑得肚子疼,好容易平复,摁了摁眉心,把事情原委解释清楚,小花这才明白,是自己错误理解阿爹的话。
“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
环视屋里三个丫鬟,苏织很严肃。
福金、福银和春檀三个乖乖点头。
“好啦。论理你该住客房,但你年纪小,怕你不适应,叫她们给你安排了东厢房,今后你就住在我这里,叫福银先陪着你睡,等你适应了她再回去。”
苏织想得周到。窦小花打山里来,于人情世故欠缺,礼仪常识也一塌糊涂,恐她一眼看不到,就被人欺负了去。
出门后,窦小花问福银:“姐姐当时指给我看,穿蓝衣的那个郎君,叫什么?”
福银立即意识到:“你说陆景如陆郎君?”
“他是大郎君书院同窗,也是客人。”
“他长得怪好看,我不能嫁给他?”,窦小花直白坦率的令福银咂舌。
又无奈,笑着连连摇头:“那恐怕要你自己去问他。”
过得一时,小巧捧着托盘,送了几身衣裳过来:“五娘子说,这是她曾经的衣裳,也没穿过一次,让小花先穿着。忙完这两天,就叫人给你做衣裳。”
窦小花摸着或白或黄,触感柔软滑溜的衣裳,喃喃:“五娘子人真好。”
福银逗她:“咱们五娘子人美心善,不比陆小郎君好看?”
“我没见过几个外人。”,窦小花当了真:“陆小郎君很好看。五娘子是我见过女子中,最好看的……”
随着时光变迁,窦小花见过更多的人。男人、女人、富人、权贵……她建功立业,以女子身成就大事业,名垂千古。但在她心里,五娘子始终是最好看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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