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李漼高兴地跳起来:“师公要来陪我了!真好!”

李蕴也觉得薛夙的办法好,她和卜成仁不熟,到时候两人坐在一起忆苦思甜,她说漏了嘴,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看见卜成仁失望的神色,薛夙终究心有不忍,又道:“东宫离正阳宫很近,公公有空,可以带着太子去正阳宫转转。”

卜成仁欣喜不已,连忙跪下接旨:“老奴遵旨,一定好好侍候太子殿下。”

李蕴一拍手,笑道:“既然皆大欢喜,那朕就先走了,太傅还等着呢。”

“父皇,我同你一道回去吧。”

私自跑出来没有挨骂,反而遂了心愿,李漼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牵着李蕴的衣角,乖巧地很。

这个父皇,跟从前不一样了。

李蕴到御书房的时候,宫里处处华灯初上,灯火通明,闲杂人等已经退下,只余一袭青衣,坐在轮椅上的楚缙。

他从来如同闲云野鹤,万般俗事都不放在眼里,李蕴打小就怕他怕得要死,却也信任他,超过世上任何一个人。

“师叔,你的腿怎么了?”

“这些都是小事。”

李蕴在他对面坐下,捧着脸认真问:“那什么是大事呢?国家是大事?还是我这个冒牌皇帝是大事?”

楚缙乜了她一眼,嘴角浮起浅淡的笑:“这些也都是小事。”

李蕴尖叫起来:“师叔,你不要故作高深,戏弄我了!你不知道,我昨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皇帝,我有多——”

“挺高兴吧。”

好吧,我承认有一点。

楚缙一眼就能看穿李蕴,道:“你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就算以女儿身登上帝位,他人也不容置喙。”

“朝中那些大臣又不知道。”

“前朝势力错综盘结,夏侯汜手上兵权未除,边境又靠着章衡镇守,你以为薛仪睡得安稳吗?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放心在皇位上坐着吧。”

“薛仪知道——”李蕴有些难以启齿,吸了吸鼻子,“她知道我的身份吗?”

楚缙深深望了她一眼,半晌才道:“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只要龙椅上坐着的人,叫‘李蕴’就可以了。”

“嗨,我也没多想什么。”李蕴捧着下巴的手往上挪了挪,遮住半张脸,声音有些闷闷的。

“今天第一次见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挺好的,有吃有喝,快乐逍遥,功课半吊子,要是长在宫里,恐怕活不到这么大,就憋屈死了。”

楚缙伸手招她过去,李蕴起身,身子站得笔直,头却垂下来,等着听他的训诫。

“手伸出来。”

“啊?还要挨打啊?”李蕴缩了缩手,脚尖在地上划了好几个圈。全报恩寺,就师叔一个人最严肃,比戒律堂的长老还要不近人情。

少年时,她最爱下山玩,有时回家晚了,饿得饥肠辘辘,一回家就奔厨房去,谁曾想整个厨房半粒米都没有,连药柜里能吃的草药都会不翼而飞,一直要饿到师叔点头,才能吃上饭。

“你大病初愈,我给你把个脉。”

李蕴笑逐颜开,当即挽起袖子,露出枝条似的瘦胳膊,病怏怏的惨白色,青紫的脉络盘桓其上,一看就知道,她的身体底子损耗不小。

楚缙目光幽深,顿了顿,才伸出纤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李蕴有些紧张,她医术不精,只知道自己中了毒,却不知为什么连记忆都丢了大半。

片刻之后,楚缙收了手,笼在长袖里,自言自语:“师兄的医术果然是当世最高明的,他说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对你的伤害最小,果然不错。”

李蕴只听到后半句,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师伯连孔雀胆这种毒都能解,真是华佗再世,下次我见了他,一定要好好跟他下两局!”

楚缙没有告诉她,她中过两次孔雀胆。一次在六年前,一次在两年前,第二次的量是前一次的十倍。

他能救她一次,却救不了她第二次。并不是他不想救,而是他怕,怕她醒来,一切翻天覆地,无法面对,到时候,连师叔侄都没得做。

这一点,是他永远及不上薛夙的。

李蕴见四下无人,凑近了楚缙的耳朵,悄声道:“师叔,我怀疑,我被‘鬼上身’了。”

她故意说得神神叨叨的,等着看楚缙大吃一惊,露出慌张的模样,却不防对上了楚缙沉静漆黑的眸子。

好吧,她就说师叔是个怪胎了。

“你第一次中毒,饮下的毒酒不多,我把你身上的孔雀胆渡到了自己身上,毒素沉积在腿上,就不大好走路了。后来‘你’醒了,见我不良于行,就画了一张带轮的椅子给我,虽然容颜未改,声音也和从前一模一样,但我却知道,她不是你。”

楚缙抚着座下的轮椅,颇有些感慨,这轮椅构思精巧,世所罕见,那个上了李蕴身的“孤魂”,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至少在不明情况时,懂得讨好周围的人,掩藏自己。

她学李蕴说话做事,更是惟妙惟肖,连夏侯汜都分不出来,被她折服,自此死心塌地,不再觊觎皇位。

李蕴张着嘴,难以想象,她中毒的时候就难受死了,楚缙为了救她,直接把她身上的毒转到了自己身上,受尽锥心刺骨之痛,双腿残废,却没有半点怨言。

她的眼睛湿润了,喃喃道:“师叔,我给你惹麻烦了——”

楚缙见她要哭,眉心微蹙,淡淡地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数,报恩寺的香火熏了这么些年,一点佛性都没有,还好意思说自己和慈空师兄同出一门?”

李蕴一噎,泪珠儿挂在眼角,生生憋了回去。

“行吧……那我师父呢?无相子过得挺好吧?我不在山上调皮捣蛋,他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你下山的第二年,师兄得了信,说虞国境内出现了双鱼佩,大约是有了兰若的消息,他便也下山去了。”

李蕴撇撇嘴,小声嘀咕:“这都好几年了,他还没回来?我还是不是他亲手养大的?一点都不惦记我——惦记报恩寺的师兄弟和秦大娘的莲藕排骨汤吗?”

楚缙难得露出了笑意,啜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说:“师兄生性自由,好不容易出门云游,哪那么容易回来?”

“那我一定要做这个大雍皇帝吗?”

“那时你上蹿下跳,不要命似的,跑去跟桓玠谈条件,搞得自己遍体鳞伤,不就是为了这个位置?现在到手了,怎么,又怕了?”

李蕴躬着身子,嬉皮笑脸:“那是我少不更事,不知道人心险恶,你也看到了,今天在朝上,夏侯汜、桓玠狼狈为奸,还有个薛仪虎视眈眈,我这小身板,还要留着多活几年,多侍奉师叔几年呢!我是这么想的,李漼少年老成,机敏善辩,很有几分我的风采,不如你多培养培养他,等过两年,找个合适的日子,我一闭眼‘薨了’,让他做皇帝,不也挺好的么?”

楚缙神色莫明,不辨喜怒,抬起手放在半空中,似乎想打她的脑袋,沉吟许久,却放了下来,温声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吧。”

灯火摇曳,楚缙的眉眼温润如玉,暖如春庭的御书房里,只有两人似有若无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静谧无言,却令人心安定。

李蕴欢呼起来:“师叔!你最好了!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薛夙提着食盒,刚走到门外,便看见窗纱上瘦瘦高高的影子扑在矮的那一团影子上,和那人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

莲藕排骨汤的香气丝丝缕缕,从食盒中泄露出来。

他呆呆地望着自己身上的宫装华服,牡丹彩凤,金蝶团花,极尽庄重与奢华,但那不是他的。

从三岁记事起,薛仪就告诉他,她身上的皇后袆衣,将会传给一个端庄贤淑的世家贵女,那个女子,将会陪伴他终生,直至与他合葬于皇陵之中,永不分离。

他是太子,那女子便是太子妃,他当了皇帝,她就是皇后,他们会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自己穿上了这身衣裳,男不男,女不女,除了卜成仁,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是重华宫里颖悟绝伦的小太子,心怀家国,指天誓日,要雍国海晏河清,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掌心未愈合的伤疤再次撕裂开,慧空大师的警告言犹在耳:“平安从小在报恩寺长大,你愿意救她,贫僧本该高兴,但身为医者,贫僧不能不告诉你,一旦做了承载孔雀胆毒性的容器,日后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差,一点小小的伤口,都会难以愈合,一场不起眼的风寒,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大师只管尽力而为,她身上的魑魅不除,便不算是真正的她。薛夙一生所为,俯仰无愧,只对不住她一个,就算——”

李蕴单手撑在楚缙的轮椅把手上,从他的后襟抓出来一只肥肥胖胖的蛾子,惊奇不已:“师叔,你是不是脖子以下都不中用了?这么大的蛾子在你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楚缙眯着眼,凌厉的目光在她脸上剜了几遍。

李蕴哑然,终于闭上了唠叨个不停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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