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萧枫之想要早十天去无罪城那里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关于独孤单还有一些万思修不知道的,那是在万思修人死之后萧枫之才知道的故事。

那时大概是万思修死后两年左右,此时的萧枫之若论武力,他早就已经武功大成。论朝政局势,万思修死后所有的文臣武将,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步走错,步了万思修的后尘。至于论个人感情,萧枫之还处于一个万思修已经死了一阵,生活有哪里不太对,但尚且还能维持的余韵里。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个时候的萧枫之还算是相当的闲。

于是很久都没露过面的独孤单找到了坐在皇宫的某间偏殿台阶上发呆的萧枫之。以独孤单的武功来说,皇宫当然是个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不过这个世界一来反正有江湖世俗互不干涉的原则,二来皇帝自己的武功也不比独孤单弱多少。所以萧枫之抬眼和独孤单对上眼神时,前者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举动,他只是用很闲话家常的口吻问了对面一句。

“不是说互相不能有瓜葛的吗?那你来朕的皇宫干什么?”

“我只是来看看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独孤单是一点都不忌讳皇帝的身份,挑了皇帝身边不远的一块台阶就地坐下了。

“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来看看杀了为自己付出一切的老师的人,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这样而已。”萧枫之的表情很平静,好像独孤单也是来随便聊天的,“你满意了吗?”

“嗯,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留在万家教你的时候,是这样的表情啊。”

独孤单扯起一边嘴角看着萧枫之,可是他的眼睛却是失焦的,也不知道他脸上这个嘲讽表情到底是给现在的萧枫之还是给过去的自己。

“你说什么?”

“你记得你从小我就说过你和我很像吧?我还说过思修也和另一个人很像。”独孤单边说边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萧枫之不知怎么地开始内心烦躁起来。

“他比你大两岁,你至少也该叫他一声万大哥吧。”尽管萧枫之的烦躁好像来自四面八方,但他只是挑了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发作了。

“你忘了?我等了两年才来的,现在我和思修一样大了。”独孤单歪过头看着萧枫之,脸上似哭似笑,“萧枫之,你弑师已经两年了。”

“不用你告诉我,我记得他死的日子。”

“是啊,在你八岁生辰的那一天。”

“什么?”

“我也记得他死的日子,在你八岁生辰的那一天。他死时二十六岁,那年的我十八岁,他以前比我大八岁。而我今年三十八岁,我却已经倒过来比他大十二岁了。思修以前比你大十二岁,他死时三十八岁,现在的他还比你大十岁。萧枫之,总有一天,你会比万思修大的。”

“怎么——”

萧枫之有一瞬间想否定独孤单的说法,他想说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比万思修大?从来万思修在他的记忆里都快要大到让他觉得遥不可及的地步,刚到万家的时候,万思修的身影高得就像萧枫之一辈子都够不到一样。大概是那段时间对于他们彼此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即使后来萧枫之比万思修都高了,万思修有时私下里喊萧枫之的称呼还是“你这孩子”。

一辈子在万思修面前都会是个孩子的萧枫之,怎么可能有朝一日比万思修还大?这个荒谬结论像是一团无形的栓塞那样堵住了萧枫之的呼吸,让他的胸口不可避免地痛起来。萧枫之不想在独孤单面前示弱,只好握住拳头顶住自己的胸口。

然后萧枫之想起来了,万思修已经不会再变老了,他的时间永远停在了三十八岁。所以他只比今年二十八岁的萧枫之大十岁了。可是萧枫之的时间还是在走,他会变成三十、三十二、三十四……然后总有一天,三十八岁。到那一天时,他是不是可以像独孤单这么没大没小地去喊万师一声“思修”?而等到那一天过去,终于比万思修大了的萧枫之,到底又该何去何从。

于是萧枫之没有出口的那句“怎么可能”要变成“怎么办”了,可是那块无形的栓塞还在,萧枫之被堵得没有呼吸也没有嗓音,只好求助地看着独孤单。

“没事,死不了的。”对于来自萧枫之的求助,独孤单的处理丝毫没有万思修来得细腻,“我也这么过了二十年了,放心,死不了的。”

在确认彼此才是能理解对方的同类之后,独孤单终于开始和萧枫之分享他的故事,也不在意萧枫之到底好不好奇想不想听。因为独孤单知道萧枫之和万思修的故事,所以作为对等的参照,他觉得有必要也让萧枫之知道独孤单和莫悔肃的故事。

“你们知道的,我有个大师兄,他叫莫悔肃。本来他带着我隐居在无罪城与通衢城的边界那里,可惜在你八岁生辰的那一天,正教发现了我们的隐居地点,他为了掩护我,一个人力战正教众人后死在那里了。”

独孤单自顾自地说着一些萧枫之本来就知道的事,丝毫不在乎对方正在努力用拳头锤着自己胸口的举动。

“你们不知道的是,是我把我们隐居的地点透给正教的人知道的。”

这句话果然力道非凡,萧枫之的拳头停下了,他猛地回过头看着独孤单,脸上的表情带着某种难以置信。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没错,是我借他人之手谋杀了那个对我来说亦师亦兄,为我付出了一切的大师兄。”

“啊?”萧枫之有千言万语诸多疑惑,可是话到嘴边却只浓缩成了这么一个音。

“听起来很难以理解吗?对于你来说?”

“我——”萧枫之的口型变了半天,却还是只剩这么一个字出了口。

“我也是有合理理由的。”而独孤单仿佛预知了萧枫之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替他提前结束了努力寻找合适的狡辩词的苦难。

“莫悔肃从小就是被正教送到我父亲身边的探子,他本来就是正教中人。”

见萧枫之自己不锤胸口了,独孤单甚至好心地伸过手帮他拍了两下后背,还带着内力的那种,结果成功地拍得萧枫之咳嗽起来。

“这个是不是和你那个万思修权倾朝野万家尾大不掉,这样下去迟早政局不稳被人利用的理由听起来一样合情合理?”

萧枫之不想回答独孤单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万思修刚死那会他几乎每天都问自己一遍,每一遍的答案都不一样,每一个答案都是错的。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棘手问题的萧枫之在一天天的碰壁之后终于学会了避其锋芒,解决不了问题的萧枫之慢慢就不再提这个问题了,他宁愿像刚刚那样坐在石阶上发呆也不想再去想这件事了。

“十八岁时的我的确就是那样想的,所以那时的我在万家才会是你刚刚那个表情。那时候我看思修抱着你一本本书教你的时候就想起,他当年也是这么抱着我一本本地教我各种典籍功法的。”

对于此时的萧枫之来说,他梦里万思修的死亡还是一片云淡风轻,他记忆里的万思修也还是一贯清晰如昨,所以他不需要一个旁人用一种看似一番好心,其实不怀好意的态度,替他描述少时的他和万思修是多么地亲密。

“我并不在意你的武功是怎么学的,我甚至没见过那个什么莫悔肃。万师后来派人去你说的那场战斗的地方去找过,他们只找到了一些大战的痕迹,一些残破的布料和那块血玉,那块血玉后来万师也给你了。”

现在轮到独孤单一脸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胸口了。那本来只是一块普通的玉,戴在莫悔肃身上,在大战的时候裂了,然后莫悔肃的血沁了进去,它就变成了一块裂开的血玉。这就是独孤单仅仅能保留的,最接近莫悔肃的尸体的东西了。

萧枫之的武功全是独孤单教的,他本来就擅长进攻而不是防守。这种策略本来也没错,在对手伤到你前弄死他就可以了。可惜此时同时擅长进攻的两人都没有办法弄死对方,只能各自捂着自己的胸口,承受着彼此给予的伤害。

“你没见过他也没关系,只要明白他和思修很像就可以了。不是脸的那种像,而是感觉上的,那种温暖和安全的感觉,我想你会明白的。在万家时我还想着,至少思修不是古重明的人,所以彼此间没什么仇恨的你们,应该是不会变成我和悔肃那样的结果的。后来我才明白,江湖和朝廷在意的事情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和我又一样了。”

这对没有师徒关系却实质上是师徒的两人,江湖和朝廷各自的帝王,一人一边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之上,强大却孤独,无比尊贵又看着可怜。

“知道最好笑的是哪一点吗?”

独孤单狠狠地抓着自己胸口的布料,隔着衣物去描摹胸口那块血玉的形状,过去二十年里他已经这么摸了无数遍了,然而他还是想不起这块玉完整地戴在莫悔肃身上时的样子。

“你小时候我老是听着思修抱着你念叨说什么天下太平,而我小时候悔肃老是抱着我唠叨一句江湖安宁。”

“噗”地一声,那个堵在萧枫之胸口的栓塞终于消失了,萧枫之低头看了一眼,在他面前低一格的台阶之上——

有一滩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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