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夜

崔府暖阁内,崔家小少爷晨起请安后,被婢女引至阁间用饭。

小少爷身量小,名崔琰,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身穿玉白色直缀,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清瘦挺拔,面容俊俏,是被用心养着的模样。

他吃得慢而专注,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是偶尔抬起目光。

“阿姐今日又去云霞寺了吗?”崔琰压着声音,向身边的女使问到。

女使专心为小少爷布菜,只点头算是应答,崔琰见后,一下子就蔫吧下来,半晌才说:“阿姐前日说好陪我看木偶戏的。”声音极低,稚气声中带着几声失落。

崔琰的眼角眉梢是随了母亲的,染上了几分南方女子的柔和气息,白面少年还未长成,仍是副软糯可爱的模样。

一道垂帘之外,一众婢女簇拥着的,便是崔家后宅如今的掌权人,姜氏,也是小公子的亲生母亲。

一婢女跪在坐前,在禀报着些什么。

姜夫人斜倚在锦缎软榻上,眼角已能看见岁月的风霜留下的痕迹,她的皮肤依旧白皙,却早已不复当初的轻盈灵动,而是一种被名贵脂粉滋养出来的不自然的白。

崔家自先夫人谢氏常年多病,如今在云霞寺中修养,与主君的感情早些年便生了嫌隙。现如今是侧室姜氏掌权,姜氏掌权已有数年,府里人多直接称其为夫人。

听到要紧处,姜夫人原本闭着的眼缓缓睁开,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退下吧。”

屋里熏的是上好的沉水香,却遮掩不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姜夫人独宠多年,如今老夫人已逝,她的丈夫也已年长,再不复壮年时的心气和手段,先夫人留下的长子对她也未有不敬,按理说她应当事事顺心。

唯一的遗憾怕就是未被扶正。

医师说她的病是心病。

她一盅药一盅药喝下去总也不见效,怕是应了那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秦挽意是姜夫人的侄女,常年借住在崔府,秦家常年在王朝北境驻守,那年羌人来犯,秦父临危受命,携妻北上,不得已将幼女寄养在崔家,世人都赞秦崔两家青梅竹马的情分。

姜夫人的指尖在手心中轻滑动着,又在心中筹谋。

她用护甲轻轻拨弄着香灰,吹灭了那将燃尽的香,下人皆是屏气敛声。

“再过几个月,我的姐姐也要回京了,春喜,备好纸砚,我要亲自写一封信去。”

良久,姜夫人又补了一句:“挽意的婚事,我这个做姨母的却是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语气里似是有遗憾和叹息。

***

云霞寺内。

明净法师披着金线袈裟立于杏荫下,见到他们便含笑合十:“崔施主、秦施主。”

崔璟和秦挽意恭敬回礼。

寺院依傍着一处山泉,泉水从高山深处倾泻而下,再顺着竹筒汩汩流淌,流入宝殿门前的一方水池。

进入宝殿前,先净手祓禊,洗净污秽。

寺里的小僧按着旧例领他们去宝殿上香,崔璟步子快,走在前面。

许是入秋多加了几件衣服,秦挽意一时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她望向崔璟的背影,这原本是很令她心安的背影。

或许自秦挽意及笄礼之后,两人的关系便变得有些暧昧不明。秦挽意清楚里面或许有姨母的授意,只是没想到反而惹了表哥厌烦。

姨母的意思,自然是希望自己的侄女能做崔家主母。

但这件事秦挽意不敢提、也不敢想。崔璟如今能尊庶母,秦挽意已是十分庆幸。

行至宝殿,宝殿内檀香氤氲,秦挽意和崔璟跪在蒲团上叩拜。

香火缭绕不息,盘旋翻腾。

崔璟轻闭双眼,仿佛心无旁骛、古井无波,虔诚而又静谧,未将半分视线投向秦挽意。

他的心此时出奇的平静,浑身有种溺水之人终于上岸的解脱。

本来是想断执念的,可跪在佛前,不敢撒谎,还是为她求了平安。

他双手合十,端放在胸前,说话间露出腕上戴着的念珠。

佛前要静心,但秦挽意早已乱了心神。

秦挽意只能阖眼,佯装专注。

身边传来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大抵是崔璟起身。

秦挽意数着脚步,听着脚步声渐渐远离,到再听不见任何一丝声响,宝殿内归于平静。

她原本合十的手渐渐放下,有些执拗地看着眼前的佛像。

“表哥。”秦挽意的声音极低,不愿为旁人听见。

她在心里早已哄好自己,难不成还要怨怼表哥吗?

表哥多年对她照顾有加,如今,表哥也是为了她好,才定下了与萧家的婚事。

是她心中总是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才会让彼此间都难堪。

一直到午时,秦挽意都未再见过崔璟的身影。

近日朝中确实繁忙,崔璟从不与秦挽意说朝中之事,但秦挽意多少也从外面听了些。

少帝早夭,少帝无子,又没有兄弟,便只能在宗亲中挑选人选即位。

崔璟作为太傅自是万事亲力亲为。

她被小僧引至侧殿,这次看脉问诊,是唯一一次崔璟没有陪在她的身边。

她和云枝一路走着,已经到了后山偏僻处,秦挽意便是在此养病的。此处距离云霞寺正殿处甚远,倒是靠着京郊的栖霞山。

一来闺阁女子,不便在外人面前路面,崔家自然能找到最雅静的住处,二来,在于为秦挽意治病的小医师。

秦挽意在崔家一直一副懂事的模样,从不多问。

这种辛秘之事,表哥自然也是瞒着她。

这位先生,与秦挽意初见时,浑身伤痕累累,几近不能站立,像极了狱中酷刑下的死囚,叫人不能不多想。

医者难自医。如今他身上还留着当年的痕迹。

他为秦挽意治病已有些年头,但两人间并未有什么过多的交谈和私交。

他收回搭在秦挽意腕间的苏帕,低头整理药箱:“毒已全解了,日后好好养着身子,便再无大碍了。”

先生常年轻纱覆面,其实何须遮掩,这医师生得秀气,就那眉骨与双眸就叫人难忘。

“这次的药是养身子的,日后去药馆照着这个方子拿药就可以。”

那人的声线沙哑,像是嗓子受过伤,与他清俊的眉眼不符,大抵是被人下过哑药。

秦挽意默然,她一向是个听话的病人,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裙带。如今病去身轻,她可能不再会来云霞寺了。

说来好笑,当年那一场毒,好像才是连接着秦挽意和崔璟的纽带,是他们之间纠葛的血脉。

先生将包好的药和一些寻常草药放在竹茶几上。

从前觉得苦的药味道没变,这次尝起来却是不一样的苦。

那年她误食了的那碗粥中有毒,那毒带来的肌理的刺痛曾蔓延到四肢,伤及肺腑,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如针戳般的疼痛。

后来崔父查出来那碗粥出自谢夫人的奶娘之手,是为了毒害崔家刚出生不久不满周岁的小少爷。

是秦挽意替他挡了灾。

可如今疼痛的记忆逐渐被淡忘,表哥却从未自恕。

暮色将云霞寺的钟声送得很远很远,门被先生轻轻掩上,光线遮蔽,室内变得更暗了。

晚间他还要来为秦挽意施针。

秦挽意问云枝,仅仅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云枝便会了意。

云枝扶着秦挽意,在她耳畔说道:“少爷今日确实有公务,拜见谢夫人后少爷一行人便都往城外去了。”

谢夫人。

谢夫人在佛门避世已有多年,不与夫家来往,也不与母家来往,后来甚至连自己亲生儿子的面也不愿意见。

秦挽意对她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

那时她中毒后,气息奄奄地卧床休息,那时脑海里总萦绕着一个女人的啼哭声。

有时的哭诉命运的不公,有时又是真心错付的控诉……

那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啼哭声。

崔府直接向外报了谢夫人的疯病。

后来,秦挽意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谢夫人,还是不愿意见表哥吧。”秦挽意问。

云枝点头。

提到此,是表哥心里的结,秦挽意自觉不该多言,便没有再开口。

*

晚间的雨势来的迅猛、突然,雨顺着屋檐淌下,毫无章法,失了美感。

云枝在外面打着灯,数着时辰已经比往日施针晚了许久,怕是山路难行,先生今日来不了了。

“云枝,关门吧,雨下的大,尽往屋里来,别着凉了。”秦挽意对站在门外的云枝说道。

“是,小姐。”云枝吹了灯,身上的衣服湿了大片。

秦挽意已经沐浴梳洗过了,见云枝的发略显狼狈得搭在脸上,便让她也早点休息。

云枝憨笑一下:“奴婢是怕先生来。”

秦挽意来栖霞寺治病的事少有人知,众人只是以为来烧香礼佛。

崔璟对那位年轻的先生礼遇有加,云枝也自是恭敬。

秦挽意回道:“那便留个侧门吧,先生若是来了也能落脚休息。”

周围有不少仆役护着,想必不会有事。

秦挽意换上了宽松的里衣,枕着用艾叶熏过的软枕,心事却是随着雨声滴答作响,难以入眠。

她又想起了当年来寺里祈福抽中的签文。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无论身在何处,只觉是客居。这签倒是算的极准。

秦家不是没有派人来接过秦挽意。

那时是秦挽意第一次随车架北上,途中她满心欢喜能见到久违见面的爹娘,不知他们心中对自己是何等思念,又想到母亲刚生下的弟妹,为他们带来好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只是到了父亲的军帐,秦挽意一个人拿着行囊不知何处落脚时,只觉得尴尬,恨不得直接消失了才好。

后来是军中的厨娘替她换下来旅途奔波的脏衣服,准备好屋舍。

本以为见到母亲一切都会好起来,可看到母亲的目光都在那刚出生的龙凤胎上,看见父亲对他们的细心呵护,秦挽意只觉得他们的幸福好刺眼,心里酸得战栗。

心中的念想还未散去,秦挽意忽听得窗外一声极轻微的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紧接着,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半梦半醒间,她被惊得坐起身来,被褥被团在胸前。

一道黑影挟着凛冽的夜风与淡淡的血腥气,向屋内席卷来。

她瞬间清醒,刚想呼救,那黑影已掠至床前。他的动作快得惊人,袖袍猛地一挥,桌案上的烛火应声熄灭,连一丝青烟都来不及升起。

只剩月光垂照。

“别出声。”那人的声音清冷中带了一丝黏腻,像是受伤后的虚弱,但那双捂住秦挽意嘴的手倒是有力。

周围的仆役不知何时已全不见了踪影,整个院落都沉浸在死一般的宁静中,唯有雨声仍不停歇。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身体却因失血和紧绷而晃了一下。

秦挽意抬眼,黑夜里望见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眸。

虽受了伤,脸上仍有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身量很高,肩背挺拔,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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