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贵妃的典仪已至最末,尹崇月趁所有人朝自己叩拜的间歇又偷偷在七层厚的袍裙底下活动酸痛的脚踝。
贵妃服制华丽繁复,礼制虽非一国之母的大婚般隆重,但这是圣上亲政临朝以来宫中头一次册立妃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入主宫城,排场自是极尽奢华以昭皇家尊贵。尹崇月在偏殿歇息时偷听到几个年老宫婢私下悄议,说是她的仪仗比当朝太后从前被册立为继后时都要荣华风光。
要不是为了渡劫而进宫为妃,她听了这话大概还会有些许骄傲。
尹崇月自明事起便知晓命运即将带她前往的彼方。
她的宿命和闺名皆源于一个不祥的胎梦。
十九年前乐康侯夫人夜梦一只白鹰奔袭逐月,风滚雷恸,月藏云中,白鹰撕云夺月,吞之,化龙。
第二日夫人呕吐不止,御医号脉后连道恭喜,侯府将有千金诞落,乐康侯夫妇而立已过,膝下却和侯府冷清的院子一般空空如也,这本该是喜事,不料前脚送走御医后脚请来国师测批胎梦之兆,一卦二十字,怀喜之乐顷刻化为乌有。
卦云:
圆缺月自有,
平安险中求,
百祸尽三劫,
盈满知是秋。
素知国师历经三朝深受圣恩,洞悉天机算无遗卜,乐康侯亦深信鬼神卦象之说,听罢而跪,与夫人一道垂泪哀求。
“此命虽贵却凶,一步错步步劫,不破不立,偏有一线生机。若想险中求命,须要先破三劫:胎劫,出家可破;富贵劫,入宫可破;桃花劫,亡国可破。”
最后一句大逆之言不可不谓心惊肉跳,乐康侯膝盖一软差点跪地,国师并不多言,取笔纸,留下尹崇月三字后施然离去。
尹崇月的命运的确应了国师窥机妙算,不是一般二般多灾多难。
她甫一落地,可谓满城戴甲禁军相迎,恰逢皇帝重病,之前奏请监护接生的太医被犯上作乱的前太子逆党杀光不剩,都城戡乱杀伐四起,乐康侯夫人拼命产下尹崇月脱力昏厥,一觉醒来,刀兵之劫虽已平,但皇宫却被大火烧去一半,皇亲贵胄高门朱紫暴亡者甚众,连刚满三岁的小公主也不幸罹难。
而刚落地的尹崇月直接把洗三办成了出家仪式,由国师亲自收为弟子:这是她的渡历人生的第一道劫数。
十七年后,踏着她出生时帝京血火刀兵之乱长大的太子早在五年前便顺利继位,如今正式亲政。按循先帝所留遗诏,太后懿旨钦点,侯府千金尹崇月未诞之时便已因国师进言其星宿吉福之利当与如今圣上在侧为伴,只等二人年岁渐长得遇国师曾算下的良辰吉日入宫为妃。
尹崇月要入宫的事这十几年在帝京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官场当中颇为伶俐之人早就私下朝着乐康侯国舅国舅得叫了好久,只是乐康侯为人最是谨慎平和,从不肯拿这层身份多做交际,再加之和妻子思念女儿,所幸几年前选了尹崇月修行的山下建一雅致府宅,算是半身归隐不问世事。
先有国师判命警言后有先帝赐婚御言,吉日一至纵然万般不舍,乐康侯与夫人仍是将女儿从修行的道观送至皇城。
——送到皇帝的寝宫内。
坐着御床,尹崇月紧张得连疲累都一扫而空,旁人若是和指腹为婚的良人终成眷属,想必这紧张里多少还有几分对未来幸福日子的希冀,她的这位天定姻缘却是当今皇上,伴君如伴虎,在万劫不复的可能性面前,那点女儿家的小期许早就被焦灼挤到九霄云外。
她自小没养在深闺宅院里,倒是跟师父山门修习四处游方,脾性比之那些豪门贵女少去了骄矜多了些随性坦率,好往无拘束处去,乐向自在乡里往,虽然碍于身份早早学了宫中的规矩,今日礼仪上半分错没出,可这一辈子一次的封妃大典也就罢了,要是往后日日如此,她非先疯了不可。
不过尹崇月虽是修行,却也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她也知道,如今的圣上虽然刚满二十岁,却常被称赞勤仁躬政,光是亲政这三年来一个后妃未纳一个大朝未辍,也知皇上有德。如今本朝东西两面外有强敌,朝内自是因前朝旧事风波仍有动荡不安,内忧外患,想必皇帝大概也是焦头烂额,日子不大好过,太后也多有在人前表示,希望皇帝身边多个能说说贴心话的人,以排解忧思。
想到此间,她略微松弛紧绷一天的身体,天性里那股无畏劲儿冒出头。皇帝嘛,要是真如传闻那般好相与,他们二人之间共步同履相扶到老,凑趣成一段今后史书上的佳话,自己这一辈子也算舒服。不过要是他不喜自己,那往后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紧着他挨个去疼,自己干脆在宫中开个道观,设个道场,捡起老本行修心养性,还能自得其乐。
这样一想,那些郁结在心头的烦闷便兀自消散,甚至肚子都有点饿了,只是满屋贵妇和宫婢一声不闻,尹崇月极力忍耐很怕肚子不争气叫出声,搞得大家尴尬,再由满屋贵妇传扬出去,她今后可怎么在宫里做人。
今日来做天家喜妇的皆是朝中亲贵名门带品级的命妇,各个举止端庄进退有度,沉默恭肃而立在寝殿内。按说这该是大婚的礼数,太后却说皇帝第一次纳妃,还是位同副后的贵妃,本朝第一件喜事万不能从简,要是以后再迎皇后入住,便再添一倍彰显尊荣,眼下这场典仪务必在礼制可允的条框里办至荣极。
这番话情理皆通。自先帝大行少主临朝,几番骚乱波折总至少帝亲政才算渐渐平息,京中上至大户下至百姓,这些年哪个不是过得处处小心。眼下皇帝借着喜事大赦天下并减免税负,又对旧日老臣与其子弟加官进爵、封赏抚恤功臣孤寡,还专门解了各地州府都城三日宵禁,灯会集市庙会全部敞开了办,朝野内外崭新气象一扫去日阴霾。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意不在贵妃,这是安抚臣民恩沐天下的善举,人人乐见。除了一两个书读腐了的傻楞言官早朝时梗着脖子嚷嚷礼不可废,其余满朝文武无不暗中赞叹陛下虽年少,却有除弊兴利的大心胸。于是主持操办的太常寺卿和礼部大员们也默契地放开手脚,给尹崇月办了个隆重又尊贵至极的封妃之礼。
问题就出在,这实在是太尊贵太隆重了,一套礼制走下来,尹崇月身心俱疲,脑腹皆空,已经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而皇帝就在事情变得尴尬前及时出现了。
刚亲政的少帝萧恪是本朝迄今为止年纪最轻的继位者,他微微抬手示意满屋齐刷刷跪下的贵妇平身。入宫前,教导礼仪的嬷嬷告诉尹崇月,她的礼数可以比着半个皇后来,仅限新婚洞房花烛当晚是不必蒙盖头与朝皇帝行大礼的。因此她只略微颔首行礼,等其余人等蒙恩起身后也缓缓抬头。
于是,她的目光迎上皇帝的视线,将他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萧恪刚满二十岁尚未蓄须,身姿笔拔峥嵘,颇有少年天子的威仪,却又不那么严肃冷刻,唇角含着笑意,面容清朗得有些过分,尤其是一双狭长且乌亮的眼睛,韵致萧肃,看人时由上而下,目光很是温文和煦。但不知怎么回事,尹崇月却有点被他这一眼扫得有点发毛,脊背上冷浸浸的,说不出来的紧绷。萧恪一身玄中带赤缀金的御装雍容极尽,却也被自己天生的帝王贵胄气度比下去,仿佛今日不过穿了件寻常袍服礼毕来见自己宫中第一位后妃。
至此,典仪到了最后一步,却还有许多繁琐的礼仪要行,少不得一一屏息严慎妥当完事。礼毕,贵妇们也徐徐而退,走在最后的宫婢们依次熄灭寝殿内象牙粗细的喜烛,只留床头一支,高照尹崇月鲜妍的面庞。
偌大寝殿只剩新婚燕尔的一对天家璧人。
尹崇月不安地只搭一点点在床边端坐,她见皇帝负手立于殿内案几前,上面布有些好彩头的干果点心和佳酿,皇帝自斟自饮,一杯入口后,缓缓转身,方才的笑容不知何时已在清俊的面容上消失得一干二净,沉默着朝她和床榻走来。
皇帝逼近的第一步,尹崇月还能维持优雅端坐,但他大步迈开的同时,解开了佩带,脱下外袍。
尹崇月傻了,皇上这么着急吗?看来这几年半个后妃没有真给他憋坏了。那她是不是也得配合跟着一起脱?不过看陛下脱衣服的手法还挺利索,那……是不是等他给自己脱比较好?
震惊犹豫的片刻,皇帝已至她面前,尹崇月本能朝后靠,这回她不用装羞涩了,震惊已经呈在火烧红的脸上,如果以脸红来论娇羞程度,她此时的面颊绯红程度已可算作羞愤难当。
皇帝无视尹崇月已经缩上床的举动,继续靠近,此时,他只剩一件绛红的里衣。
尹崇月把自己塞进床角,思绪一片惨白。
皇帝的手停在里衣光软的衣襟上,他在床前站下了。
尹崇月松了口气。
皇帝解开衣襟。
尹崇月待宰般闭上眼睛。
但皇帝没有扑过来,耳边只有布料柔软的窸窣,她深吸一口,心想不过是洞房花烛,今晚就当给这皇宫递上自己的投名状了!油然而生的壮烈感给了尹崇月无限勇气,她豁然睁开眼——好似三伏天淋深井水,彻底愣住了。
皇帝里衣已去,却不是想象中那样赤膊上身,他腋下至腰腹之间缠了层层丝帛,像紧缚待烹的大块方切猪五花,随着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一层,被牢牢束缚的身躯便膨大一些。
可他膨大的位置好像和入宫前教导床笫之道嬷嬷所说的不太一样……
是自己学太杂知识点记混了吗?
丝帛长绢一层又一层垂落,皇帝始终面无表情,但尹崇月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绯红转为惨白。
当最后的缠绕束缚落地,皇帝抬起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而她,知道了全天下最可怖最危险的一个秘密:
九五之尊,当朝天子,她的丈夫,是个女人。
尹崇月下意识去摸自己胸口。
还比她大。
她这些年跟着师父修行,也算见过世面,但如今利索话都快说不清了,场面死一般寂静凝滞,尹崇月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今晚就得被砍头,可她的舌头在如此惊悚的秘密刺激下,早已不受控制。“皇上……您……您真大……啊不……您真白……不是……您别着凉……”她看了眼地上束胸的长绢,心想不如一会儿自己拿这个吊死算了。
萧恪捡起地上里衣,为自己穿好,随后直接横趟在尹崇月身边,拉上被子盖好。
“睡觉。”
这是他给她颁布的第一道口谕。
尹崇月战战兢兢领旨,衣服都没脱,紧挨墙壁躺好,和自己的新婚丈夫、少女天子保持安全的距离。
如今她再大的心也睡不着了。
她真的不知道,师父给她指得这门人人艳羡的亲事竟是这般“扑朔迷离”。
但为什么,为什么皇帝要告诉她实情?
震惊余波回荡,这是她脑海中唯一可捉住的理智和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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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把这篇当成一种古代科举做官项目“竞技文”也不失为一个阅读小妙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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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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