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礼祭祀队伍被流民悍匪袭击,自十九年前长庆之变,京畿地区无有如此猖獗祸乱!朝野震惊,皆上书请求皇帝彻查此事,唯独萧恪最为冷静,他坚称此时安抚流民最为要紧,可避免再发生同样事端,查证之事已无留活口,很难分辨流民身份真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治标先治本,邰州匪患决计不能再拖。
大臣纷纷表示皇帝当真仁厚,心中也不免感慨,这小子还真和他的狂躁症爷爷一点也不像。
然后,百官们上书的便以请求褒奖贵妃与其母家为主要内容轮番轰炸。
不是他们讨皇帝欢心溜须逢迎,而是尹崇月这次是真的誉满帝京,人人传诵。
这一切有赖大鸿胪寺卿在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泣如诉声泪俱下的讲述那日救起尹贵妃始末,闻着无不感动震撼,当大鸿胪寺卿用颤颤巍巍的泣音说出,尹贵妃赤足狂奔传讯,完成使命后昏迷却仍死死握住手掌里带血的布包,待到她苏醒后,宫女才展开手掌取出,原来布包里面是穗礼最重要的祭器:金穗。
说到这里他已哽咽至泣不成声,百官无不动容。
多亏大鸿胪寺卿出色的表达能力和技巧,故事流传开来,尹贵妃舍身拼护金穗成了一桩祸事里最闪光的美谈,上至权贵名门的饮宴下至百姓的餐桌,全都在添油加醋津津乐道。有些版本越传越离谱,有说尹贵妃为保护祭器不顾自身安危缺了胳膊少了腿;有的说尹贵妃手中金穗发出异样光芒笼罩身体帮她躲过匪徒追捕;更有甚言说那天原本没有下雨,但三清谷石壁所雕刻的三清造像见贵妃蒙难,于是天降甘霖积成洪水直接把贵妃冲到行宫门口救她一命……
这种事迹流传越广便越传奇,与真相也越来越远。但架不住人们就爱听这添油加醋后的故事,够味儿。甚至有几位出身颇高的贵妇结伴去三清谷下结庐,斋戒三日替尹贵妃祈福,也赚足了美名。
用尹崇月的话说:“这帮人比我还能演。”
她醒时萧恪便已在身边,行宫路虽不远,道路却因山洪毁去大半,不知萧恪怎么赶来,尹崇月一时竟感动得有点想哭,师父果然是看不错人的。
萧恪也是着急,他内心很是气恼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碍着尹崇月贵妃的身份只给四分之一仪仗与护卫,结果出了事,各个都好像和他们没关系,要不是自己因为不放心命枢密院兵马司着人再派一批人远远跟着仪仗行护卫之责,怕是尹崇月和其他命妇以及整支队伍都要没命。只是萧恪没想到,枢密院得令后居然是卢雪隐自己去了。
苏醒后,体力和伤势恢复的尹崇月将那日发生之事与可疑之处细细讲给萧恪,两人都没有头绪。
“朝廷里大多人都觉得只是流民作乱,没人上书直言此事有疑点。”萧恪微蹙的眉头里透露着不满,“尸位素餐,朕能想到的,不信他们这些人精想不到,不过是不想将此次袭击和阴谋联系在一起,怕朕下令严查,掀起官场风波罢了。”
尹崇月知道他一向通透且聪慧,无需提点便能做出最妥当的决断,只是难免心中不平,于是宽慰道:“不要理他们,这些人里年纪大点的都经历过光宗之事,全吓破了胆,生怕朝野上下再有波澜卷走自己乌纱和姓名。皇上你不肯去查才是对的,匪患和童谣要是再加上这次袭击,联系在一起怕是要翻出旧案,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不就没啦!”行宫不比宫内森严,两人私下姐妹相称也不传外耳,在这里,尹崇月便按平常规矩称呼。
“你不生气么?”萧恪怒容敛去,略显愧疚,“你被匪徒这样图谋,受了这么重的伤,九死一生,朕不彻查不给你个公道也就算了,甚至还想大事化了,虽然道理和谋算这样讲没有错,但出于情谊和内心,朕总觉得对不住你。”
“皇上要不是这样想,我还要费口舌劝呢!”尹崇月嘿嘿一笑,“咱们姐……‘夫妻’一场,心意如此相通才对!”
萧恪从没和朋友说过这样掏心窝子的话,或者说,她从没朋友,被这样的闺中密语鼓励,一时脑子也热腾腾晕乎乎的,忍不住说道:“你脑子怎么就转得这么快,拼死保护金穗这样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现在没人敢说你德不配位,更没人要朕扩充后宫,都是你的能耐。”
被夸当然高兴,尹崇月笑得脸上的擦伤都重新露出血丝,疼得她赶紧收回来夸张表情说道:“其实这样做不光是给皇上解围,也还有个别的目的。我想去邰州一趟。”
“邰州?”萧恪略有诧异,但很快明白尹崇月的目的,“那里闹得这么厉害,你是打算借着贵妃的身份安抚,还是不亲自调查不放心?”
“都有。我曾经和师父去过那里,对当地风土人情十分了解,亲自去看看到底发生什么,总比其他人上来的折子更准确靠谱,既然咱们都有对这件事的猜测,那除了亲自证实和实地调查一番,也没更好的法子了解真相。可要是贸然提出要我去邰州,那太突兀又必然招致反对,如今我成了后宫之德的楷模,趁着口碑还没凉透,赶紧找个怀柔施赈的差事由头去一趟,不比坐在宫里瞎猜来得实在?”
尹崇月早在行计之初便想到这个打算,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更好机会,萧恪也不会有理由拒绝。
“要是朕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萧恪果然并未反对,只是语气略显惆怅。
想来他一直关在高墙之内,虽然万众簇拥,但也没有体会自己所曾体会过的自由,尹崇月便爽快表示道:“今后等咱们解决了所有破事,你带我去各地巡幸,从北国寒原到南陲海越,全都看个遍!”
“不行!要是让我父皇知道,非得托梦怒骂我毁败祖宗基业不可!”萧恪连连摆手,吓到直接用“我”来称呼自己,“他自小就教说四处巡幸这种事最劳民伤财,除非国之大盛是决计不能轻言的,轻则国库亏空,重则国破家亡,那是要被当成千古罪人万世昏君唾骂的!”
先皇大概是看自己爹真的不靠谱操碎了心,所以教继承人可谓殚精竭虑,尹崇月暗道好笑,自己哪有那个本事就能拐带坏一个皇帝。两人又笑说一阵,尹崇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皇上那里可有这次祭祀随行的京中命妇名单?”
“怎么?难道有人对你大不敬?”萧恪到底是皇帝做惯了,提到这种事,立刻变得极为严肃。
尹崇月将当日那位不知名凶悍命妇是如何搭救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给萧恪,而后叹息说道:“后来山洪袭来,所有人都被冲散,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无恙。那样爽快又勇猛的姐妹,真的很想结识一下。那位姐姐甚至还会说流利的粗口!和我之前见过的命妇完全不同!”
萧恪听完不住称赞:“的确是不让须眉,只是……这次遇袭鸿胪寺整理后禀报说罹难人数足有五十余人,带品级的命妇便有十余个,不知她在不在里面。只盼吉人自有天相。名单你若是要看等回宫朕拿给你。”
心头前几件要事落地,尹崇月最后才和萧恪讲了自己如何与卢雪隐共同求生之事,萧恪似乎听见这个名字就警惕,听罢忙问道:“卢雪隐没认出你身份吧?”
“当然没有,他从前又没见过尹贵妃,只以为我是个小宫女。”
“你不透露自己身份这事做得对,不让他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上上策。”
尹崇月本来还想说,那个卢雪隐其实也不像你讲得那么坏,但萧恪因为匪徒袭击的事心情不太好,他死对头的事还是少提好了。
帝京这个春天因诸多事端闹得注定不会太平,到处都是风言风语,不过大家除了这些不好的,也爱闲聊皇帝与贵妃的感情话题,比如这次皇帝亲自跑到行宫照看贵妃,又亲自接回宫里修养陪伴的事就比春风还更快一些吹进人们的耳朵里。
与别处春日官宦人家府邸不同,大理寺监丞裴雁棠府上内院并无精心打理的应季花木或流水亭台,四目所及皆是新绿的果林菜畦,一派乡里农庄初耕景象。
杏子未熟尚青的树下早已支好酒桌布好家常菜肴,一条绑扎了布带的受伤手臂也没影响靛蓝家常装扮的裴夫人亲自布菜,周围没有半个仆人,她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半点没受绑带影响。
卢雪隐见到此景,快走两步对裴夫人说道:“嫂子伤势未愈应该多多休息。”
“怎么就这么金贵,我又不是那些细皮嫩肉精贵不行的小姐夫人,按我们乡里的土话,小伤大动才养得又快又好,卢兄弟你快坐吧,你裴大哥马上就来。”裴夫人熟络得像招呼自家人,拉着卢雪隐刚坐下,也是一身粗布旧衣的裴雁棠便出现了。
裴夫人圆脸娇小,只是面皮略有些色深,不似寻常贵妇那样娇白,而裴雁棠身姿高挑挺拔,较比他夫人还白了许多,干干净净一张可称得上俊俏的脸满是春风一样的笑意。他去年主破大案刚升了监丞,妻子又因功得了诰命,两人正是最风光的时候,府上却一切如旧,简朴但不简陋,很是温馨舒适。
他接过妻子手中碗碟,帮忙摆布好,和裴夫人一道就座第一件事就是给卢雪隐笑呵呵倒酒:“老弟你要去邰州的事今天司里人人都在提,谁也不敢揽这个差事和你一道公干。”
卢雪隐难得也有这样松弛的神色,即使聊到公务也是露出些微笑意:“大理寺派人无非是到时候捉住相关人员回来押送,与我没什么交集。”
“不单说你,光是小心应对贵妃娘娘的鸾驾,大家心里也是发憷的。”裴雁棠笑着摇摇头,“此次贵妃娘娘同行前往邰州,说是替皇上抚慰灾民大行赈施,大家都道是娘娘以德报怨,明明邰州悍匪害得她险些送命,她却不加追究颇识大体,还说天灾至此何以怨民,含泪请旨亲往。”
“贵妃娘娘的护卫自然由殿前司的禁军负责,我只管匪患。”卢雪隐饮一口裴府自酿的香醇村酒,语调慢了下来,“更何况尹贵妃似乎也并不需要太多护卫,以她的本事能耐必定能保自己太平,无须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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