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中所议要务是百姓春种一事，粮乃民生之本，关乎社稷。但如今主弱臣强，整个朝会中，沈淄川需要做的便是听取姜林铮一众内阁重臣的建议，偶尔应答几个“善”字，同时委派几个官员落实。

队伍之中苏月泠有些困倦，整个人无精打采，对于一些空中楼阁的观点，实在听不下去时，才会出列进言，而在众人看来便是苏大学士似乎心情不佳，本就冷淡的面容更染了几分寒霜。

沈淄川的目光扫过群臣，隐晦地落在苏月泠身上，因有过师生之谊，了然苏月泠如今的表现是由于精力不佳，但念及苏月泠往日都是精神抖擞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

于是，沈淄川略过无用的讨论速战速决，以便提早下朝问个究竟。

不想春种一事收了尾，礼部侍郎又出列，慢吞吞说道：“自陛下登基已有一年有余，后位至今空悬，此事事关国体，望陛下早日立后，以安万民之心。”

其余朝臣同时附和：“望陛下早日立后。”

闻言，沈淄川眯了眯眼，自然垂放在双腿上的手心握紧，沉声道：“如今百废待兴，朕欲以国事为要，且朕年级尚幼，立后之事日后且再议吧。”

“陛下心在社稷乃国之幸事，然国不可一日无后，望陛下三思。”几位御史也出列进言。

见殿中所有官员都跪下，似乎他不答应便不罢休，沈淄川略微有些烦躁地抿唇，望着跪在朝中最前方的姜林铮，眸光复杂。

不知这究竟是群臣的意思，还是姜林铮的意思。是为公还是为私。

“苏爱卿，也认为朕该早立皇后？”沈淄川看着跪在队伍中无关痛痒的苏月泠，虽早知她对自己无意，但一阵酸涩仍在心间弥散。

“是。”苏月泠虽不知为何会单问自己，还是据实答了，末了补充一句，“先皇在陛下如今的年纪后宅之中早已人才济济。”

因而沈淄川年纪尚幼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沈淄川一噎，顿了顿道：“据朕所知，苏爱卿虽二十又四，也未曾娶妻。”

苏月泠念及圣上颜面，便打住了不再多言。

跪在殿前的姜林铮挑了挑眉，含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苏大人与小女十年前便定了亲，明年完婚，届时还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屈尊前来喝杯喜酒。”

“哦？竟有此事，那朕届时定不会错过。”沈淄川唇口微张，片刻后望着苏月泠的方向勉强说道。

谁也没有注意到冕冠珠帘遮掩下，沈淄川眼中的震荡与狠厉。

“立后一事，容朕与太后仔细商议一番，明日再议。”沈淄川也没了与苏月泠私下交谈的兴致，匆匆退朝后径自去了长乐宫。

一进长乐宫，宫人们便回禀，顾太后如今正在湖心亭喂鱼，沈淄川只好调转脚步，往湖心亭走去，御花园旁有一片湖，唤作镜湖，碧波荡漾，微光粼粼，湖心亭便在镜湖中的小汀上。

总管太监徐培安扶着沈淄川踏上小舟，船夫摇橹缓缓向湖心亭行进。

踏上湖心亭，顾太后手中正抓着把鱼食，侧坐在鹅颈椅上，悠闲地逗弄着湖中游鱼。她宫中的一等宫女柳然侍立在侧。

见沈淄川来了，柳然福了福身，沈淄川喊了起：“你与徐培安先下去吧，两刻钟后再回来，朕有事要与母后商谈。”

随后向顾太后问安：“儿臣参见母后。”

柳然望了顾太后一眼，顾太后瞥了她一眼后淡淡道：“下去吧。”

柳徐二人坐上小舟，船夫将小舟划到了湖边，小舟微微摇晃，徐培安张了张口，见船夫在一侧，便什么也没多说。

湖心亭中，顾太后将剩余的鱼食悉数扔进了湖中，引得几条肥硕的锦鲤张大嘴争食。

“川儿，坐吧。”

“是。”沈淄川在一旁坐下，与顾太后之间隔了一个柱子，“母后，朝臣们催朕立后了。”

“那便让礼部将各家千金的画像呈送上来。”顾太后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漫不经心道。

“母后，您知道我——”沈淄川有些艰涩，十分隐晦，“会被戳破的。”

“你自管立后，哀家自有法子。”顾太后扶了扶发簪，她的话被风送到沈淄川耳中，“川儿，咱们最难的时候都走过了，眼前这些只是小事罢了。”

“直接让礼部将画像呈到我宫中。”顾太后望了望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的沈淄川，语气不容置疑。

沈淄川没有疑义，怀着一丝忐忑试探问道：“母后，那川儿，这一辈子便这样了吗？若川儿有了所爱——”

“皇帝慎言。”话还未说完，便被顾太后强势打断了，“你要知道你如今的一切都原该是川儿的。川儿没了，你如今便是替他活着，时时小心，步步谨慎。这话想必不用哀家再说了。”

“母后，你还当渝儿是你的女儿吗？”沈淄川的心一寸寸冰凉，声音艰涩。

孩童时的无心之举，让沈淄川失去了孪生哥哥，好像也失去了母后。她以为自己牺牲身份，割舍自我，直到瞒天过海，穿过刀光剑影，按照母后的意愿一步步登上帝位，便能换回母后的谅解。

但顾太后站起身背对着她，幽幽出声：“川儿走的那日起，渝儿便也不在了。”

沈淄川抿唇，牙齿死死咬着内侧唇肉，尝到了铁锈味儿也不松口：“朕知道了。”

小舟自岸边缓缓朝湖心亭划来，沈淄川站起身：“儿臣先行一步。”

顾太后沉默着，两只白鹭掠过湖面，从她眼前飞过。她的目光追随白鹭而去，去向深远的青空。

徐培安发觉与顾太后商议后，皇帝身上笼着一股寒气，他只能愈发小心谨慎。

姜府拂云阁内，却是欢声笑语一片。

“今日，谁毽子踢得最厉害，小姐我便满足她一个值一锭银子以内的愿望。”

姜万怡坐在葡萄藤缠绕的秋千上，脚不时蹬一下地面，小幅度摇晃起来，朝着院中拿着毽子的几个丫鬟笑说道。

丫鬟们眉开眼笑，迭声说：“多谢小姐！”

比赛一开始，她们便你来我玩，各显神通。

“精彩！”姜万怡激动地鼓了鼓掌，流翠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向丫鬟们脚上的毽子，心痒难耐。

“小姐，我也想去。”流翠期期艾艾道。

“你去可就是欺负人了，不若咱们在一旁踢？”闻言，姜万怡看了流翠一眼，随后吩咐婆子，“再拿一个毽子来，让本小姐和流翠给你们长长眼。”

二人来到空地上，姜万怡往上一抛，彩色羽毛毽子腾上半空，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后稳稳落回粉色绣鞋上，又被抛向空中，流翠见势横出一脚，抢走了毽子，你来我往，激烈非凡。

一些丫鬟们在一旁鼓劲加油。

最终姜万怡体力不佳，摆了摆手，轻喘道：“我不行了，流翠你赢了。”

而其余丫鬟中也决出了胜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绿衣裳唤作秀枝的拔得头筹。

姜万怡坐回秋千上，大气道：“你们有什么愿望，说出来吧。”

“小姐，可以折现银吗？”流翠满面欢喜，姜万怡白了她一眼，“自然可以，你这个财迷。”

秀枝有些腼腆，低声道：“小姐，我想要缺月先生的《狐妖》全集。”

“多少银子？找红袖支便是。”红袖稳妥，是林老夫人为姜万怡调、教好的打理私库的丫鬟。

秀枝抬眼飞快看了眼姜万怡，接着支支吾吾道：“只需2贯钱，但是《狐妖》在书肆中极为紧俏，店家为避免有人转手抬高价售卖，若想一次性集齐全册，光有银子不够，他们只卖给熟客或有些脸面的人物。”

“哦？还有这等事？本小姐既答应了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便不会食言，这样，明日本小姐跟你去书肆将这《狐妖》买下来。”

“多谢小姐！”秀枝兴奋道，而一旁的几个丫鬟簇拥着她，几个人交头接耳：“你看完了记得借我看看，我没看过第四、五册。”

“还有我。”

“加上我。”

凡是进入拂云阁的丫鬟需得能识文断字，是以姜万怡并不感到意外。

但见这几个丫鬟这样激动，作为一个向来坐不住不喜读书，连话本子也没看过两本的人，着实有些诧异，于是问出了声：“缺月先生是谁？《狐妖》又是什么？”

丫鬟们三言两语地介绍起来，提到缺月都是一脸敬仰的神情，姜万怡这才知道原来缺月是八年前昙花一现擅写志怪谈情说爱故事的先生，《狐妖》便是他的大作，至今仍风靡大月朝，可谓经久不衰。

闻言，姜万怡把玩着手中的彩色羽毛毽子，听得入了迷，竟也生了一阅《狐妖》的兴致。

有眼力劲儿的丫鬟悄悄溜到房中，将私藏的一册《狐妖》翻了出来，送到了姜万怡手中。

挥退下人后，姜万怡倚靠在秋千上，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翻阅起来。

阳光洒在绿意盎然的葡萄藤蔓上，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只听见指腹摩挲书页的声音。

日头西斜，不知不觉姜万怡看完了半册，若非脖子酸痛得厉害，她还能接着看完。

而站在姜万怡身后的流翠也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方才她也跟着看入了迷。

“小姐，我不要折现了，我也要全集的《狐妖》。”林老夫人遣了嬷嬷来叫姜万怡用晚膳，二人走在连廊上时，流翠纠结许久小声道。

姜万怡噗嗤笑出声，揶揄道：“貔貅也有吐金子的时候呀。”

“小姐！”流翠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脚。

“不过确实好看。”姜万怡摸着下巴回味，不自觉加快了步子，想早些用完膳回去接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