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宫宴之前,与命妇们欢谈已是旧例。

沈浓绮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一时让守安娘子聊聊光州趣闻,一时与命妇们聊聊京中轶事,简直像是一条鱼游入海,应对自若,舒畅不已。

身侧的张曦月,感受却完全不同,只觉得笑也不是,说也不是,简直快要窒息了。

她位份高,坐在异常显眼的主座右侧,命妇们不敢小觑了她,刚开始也会主动递话过来,可她到底眼界比不上众人,聊边关地貌与习俗,她接不上话;聊琴棋书画,她也接不上话;就连聊眼下京城最时兴的胭脂水粉,她也还是接不上话……

在场命妇们皆听闻了那日宫宴张曦月跋扈的事迹,本就看低了她一分,眼下三番五次话不投机,心中更是笑她粗浅鄙夷,难登大雅,后来干脆话也不给她递了。

正是话歇时,景阳宫的婢女秀珠,躬身低头上前,手中端了碗药过来,“娘娘,皇上吩咐过,说您凤体未愈,这药定要记得按时饮用,今晨您许是忙得顾不上,忘了喝了。”

命妇们齐齐赞叹。

“皇上待娘娘真真是体贴入微,事无巨细全放在心上。”

“可不,哪像我家夫君那榆木脑袋,有次连我得了伤寒竟然都不知。”

“帝后如此伉俪情深,真真是羡煞旁人。”

那药黑黢黢的,被装在精巧绚丽的凤尾琉璃盏中,被乘了上来。

沈浓绮似是被命妇们打趣极其不好意思,微微低头面露羞态,抬起素手接过那碗药,在太后面前撒起了娇,“母后,皇上虽是好意,可这药苦涩,儿臣每次喝都得捏着鼻子才行,反正儿臣现在身无大恙了,不如就不喝了吧?”

一旁的张曦月已经被冷落了许久,此时终于能寻着时机插话,殷切道,“皇后娘娘定要谨遵医嘱,每日的药饮可绝不能落下。”

张曦月自然知道这药中的蹊跷,还盼着沈浓绮能服了软骨散动弹不得,好借机上位,执掌六宫之权呢。

太后也道,“生了病哪儿有不喝药的道理?若真许你这般胡闹,到时候病根未除,只怕皇上第一个就要来向本宫兴师问罪了。”

“皇后娘娘方才是说笑呢,怎么可能不喝?”

“不过是在太后娘娘面前娇一娇罢了,哄老祖宗操心一番呢。”

命妇们纷纷道。

“皇上对母后最是孝敬,要训也定是训本宫。”沈浓绮一副温柔贤惠的模样,她抬起青葱般的指尖,又将药汁倒在了手中的杯中,“中药苦涩,这银玉万佛杯乃是母后寿礼中的佳品,是我三弟好容易求高僧开了光寻来的,若是能用如此喜人的盏喝药,儿臣兴许能好下咽些。”

说罢,将那银玉杯放在手中,用小玉勺搅了搅药汁降低药温,然后,就要抬起药汁,准备一饮而尽……

“娘娘慢着!这药有毒!!”

殿内传来一声厉喝,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贴身伺候的陈嬷嬷大步上前,将沈浓绮险些喝下的药汁,一把夺了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那与玉镶嵌缠绕在一起的银丝,从晶莹透亮的杯底,显露出一丝浑浊诡谲的乌黑!

那抹乌黑随着毒性蔓延开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银丝,从玉杯底部染至杯口!

果然有毒!

在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殿内融洽和睦的氛围,瞬间消失不见,个个都开始如临大敌、心惊肉跳了起来!

在场之人,心思各有不同。

臣妇们神色惊疑不止,有些大难临头的意味。

入宫伴驾本是喜事一桩,谁曾想竟涉及皇后中毒?历朝后宫中的阴司事层出不穷,涉事者没有几个好下场,不知今日这项上人头还保不保得住。

太后虽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可还是脸色一变。

沈浓绮对她从来都是孝顺有加,嘘寒问暖从未少过,就像这寒宫中一团温热的火,虽微弱,可也足以让人窝心。

这团火要是也熄了,那慈安宫这唯一的人气,只怕也要没了。

太后望着沈浓绮从来都是笑意的脸上,此刻正被吓得发白发木,瞳孔震动惊惶不已,说一点儿都不心疼那是假的,一掌拍在案桌上,沉声道,“敢在本宫的慈宁宫中下毒,真真是好胆量,好决心!来人!封锁六宫!彻查!”

“宣太医验毒!”

张曦月在一旁彻底慌了神,她自然知道那药中有蹊跷,可是那药明明就被张宾仔细调配过,软骨散毒量又轻微,怎么可能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就触银即黑?

可事已至此,她已无心再去细想,只盼着东窗事发之际,能息事宁人。

张曦月急急出言,朝即将踏出殿门的弄琴道,“万万记得传太医院院首张宾来,皇后娘娘的病向来是他照料的。”

张宾很快就急匆匆赶来了。

他年事已高,上额窄长,两腮微陷,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已经花白,此时正捂着因急速奔跑而觉得不适的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夺门而入。

进殿请安之后,先是将那黢黑的银玉杯端起,仔细查验杯中的药物,脸上诡谲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神色慎重上前一步。

“禀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此乃误会,这药饮并非毒药,而是微臣专门给皇后娘娘调配的补药。”

张宾紧张地暗吞了口口水,“诸位许是不知,中药医理复杂,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药材中有许多都是相生相克、相伴相融的。

有些药虽有微毒,可确能医人治病,比如华佗所流传下来的麻沸散,能使人浑身麻痹,毫无痛觉,听着是毒药,可却能用在外伤上,用以暂缓痛苦,方便医者踢去腐肉。”

“所以说,像此类药物,银针一沾,也是要发黑的,用在畜生身上,也会有毒发身亡之状。并不能仅凭此,就能判定此药是毒药,只要使用得当,便是良药!”

张宾这话言之有物,持之有故,时不时抬手捻一捻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副深谙医术的考究模样。

张宾入太医院数十载,做到太医院院首的位置,被人奉为“杏林神医”“华佗再世”,期间也的确妙手回春救了不少人。

此言一出,殿中有不少命妇便信了。

神色由紧张不已,变得轻松了几分,僵直的身躯也可以微微动弹了。

“啪,啪啪……”蓦然,殿中响起了几声轻微的拍掌声。

“张太医真是生了副好口舌,将这些道理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未做太医,去拉弦卖唱也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沈浓绮终于说话了,她嘴角噙了一抹笑,话语似是真心夸赞又似暗自嘲讽,此刻正神色莫辨地望着张宾。

张宾闻言不敢对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沈浓绮又扭过身来,柔声朝太后道,“母后,按理说本宫不该质疑张太医之言,但儿臣实在是每每服药过后,都会觉得心悸不止,浑身乏力,确有中毒之感。

张太医虽医术高超,但也仅是一家之言,儿臣恳请母后,将今日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都请来,皆查验个清楚。”

张曦月刚因张宾的急智而感到开心,现在听到沈浓绮竟还不死心,还要请其他太医来验毒,只觉得刚落下的一颗心又被提了上来。

“皇后娘娘!院首张太医的医术向来美名在外,医术厉害得能使人枯骨生肉,莫非皇后娘娘连他的话都信不过么?况且,这药可是皇上命院首开的,娘娘此举,便是连皇上也一同信不过了?”

张宾愈发将头埋得低低的,“微臣所言属实,万不敢妄言,还望娘娘明鉴。”

沈浓绮丝毫不想自降身份,与这两个宵小分辨,只殷切地望向太后,盼她能够首肯。

太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马派了最信任的于嬷嬷去太医院请人。

须臾,就请来了三位太医,这三位太医一一上前查验毒药,神色各异后,竟异口同声给出了一个答案:此药无毒!

张曦月张宾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这三位太医能如此断言,是因为刘元基在那日野厕之夜,心有余悸,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特意派人去太医院,暗暗敲打过其他太医:

皇后之恙,以张太医的说辞为准,其余人等,切忌妄言!

沈浓绮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也不愿在此处跟他们耗神,毕竟宝华殿还有更重要的事儿,亟待处理。

她原是想着,此事最好不要伤及无辜,出的是文招,既然他们还要死鸭子嘴硬,那便莫要逼她出武招了。

沈浓绮朝弄琴一个示意,弄琴便扭身出了门外,然后领了个扎着朝天辫的小男童进来。

沈浓绮冷哼一声,“既然各位太医都说这是补药,那只让本宫补可怎么行?听闻张太医家十代单传,最是宠爱这嫡孙,此时他才四岁正是要长身体的时候,本宫今日便做主,将这碗补药赏了他!”

“来人!将这药,给这孩子灌进去。”

从这幼儿开始进殿,张宾就脸色大变,此时更是想难又不敢拦,干脆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了起来,“臣纵横杏林数十载,从未有过任何诊断错误,皇后娘娘今日因为一己之疑,在诸位太医都与老臣同样诊断的情况下,竟还要悱恻老臣。

老臣晚节不保,不如以死明志!”

说罢,就朝站起身来,抬脚狂奔,蓄力朝一旁的宫柱子上撞去,幸而被宫人给拦住。身旁的幼儿被吓唬住了,嘴巴一瘪,哭嚎出声。

伴着幼儿的啼哭声,张曦月也跪了下来,“此事已了,嫔妾还望皇后娘娘莫要再咄咄逼人了!”

殿内熙熙攘攘人数众多,再加上那稚童哭声,一下子场面变得混乱起来。

太后坐在主位上,阴沉着脸不说话。

她已觉出此事大有蹊跷,否则皇后也不至于与贵妃剑拔弩张到这般地步,左右皇后手腕更壮些,她便乐得作壁上观。

听闻幼儿啼哭,沈浓绮也有丝于心不忍,但她一想到前世的家人、朋友都死得冤屈,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怎么?都将本宫的懿旨当耳旁风么?!赶紧将药给这孩子灌下去!”

“是毒药还是补药,一试便知!”

眼前那药已喂到哪幼儿嘴角旁,未曾想张宾一个起身,将那孩子揽在了怀中,哭喊道,“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恕罪!”

“是毒药!是毒药!老臣说!老臣说!老臣万死难辞其咎,只求皇后娘娘饶过老臣的孙儿。”

张宾心知,哪怕他再巧舌如簧,也不过是拖延几日,传出风声让家小伺机远逃京城罢了,但凡这药还在,出不了两日便会东窗事发。

陈嬷嬷到底没忍住,上前骂道,“你这老匹夫!事到如今还不见棺材不落泪,瞧你方才信誓旦旦那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娘娘冤了你了!还有你们这群庸医。竟有这样的胆子同他一起欺瞒皇后!也不想想自己头上有几颗脑袋!”

张宾仅是一个太医院院首,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后,实在是哪个都吃罪不起。

若真将实情尽数吐露,只怕整个晏朝都要地动山摇。

他跪匐在地上,花白的发髻散落,衣襟歪斜,整个身躯都颤抖不止,“娘娘,实则是微臣糊涂。微臣的次子因不肯学医,非要投奔卫国公府,去边境杀敌立功,哪儿想在一场鏖战中,卫国公竟让我儿那么个武力微弱之人上阵冲锋,后来我儿、我儿就死在了沙场之中,连个全尸都未曾留下!”

“微臣实在怀恨在心!这才动了对娘娘下毒的心思,也想让卫国公沈嵘尝尝痛失爱子的滋味!”

“此事乃微臣一人哀愤所为,不干其他人的事儿!”

陈嬷嬷又骂道,“你混说!你那次子分明是自己一腔热血之下,主动申请做先锋的!还信誓旦旦道武力高强,绝不会出差错,我家老爷这才应允了他!现在你倒打一耙,倒说是我们卫国公有意为之,其心可诛!”

沈浓绮也笑了,“呵,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鏖战当中,连后厨伙夫都要冲锋陷阵,你家次子莫非有什么金贵不成?

我卫国公府的丰功伟绩,晏朝百姓心中皆有数,你这么个小人如何抹黑,本宫混不在意。”

“只是你若想妄图咬死是你一人所为,只怕是不能够。这药从熬出来,最后送至本宫口中,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躲过多少人的眼?岂是你个小小太医院院首就能办到的事情?”

沈浓绮起身,朝太后郑重行了礼,“太后娘娘,请为儿臣做主,将张宾随身的药童、小厮统统拿来过问一遍,本宫就不信查不出个蛛丝马迹来!”

太后面色凝重着应下,立马遣了侍卫去那人。

眼下张宾自首,这代表着真相就出了大半,几个太医都被拖走了,殿中陷入了死寂。

命妇们如坐针毡地旁观了整场事故,此时坐在椅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以往她们最多只涉及宅斗,与通房妾室比比手腕子,在七大姑八大姨间取巧求全。

今日在眼前上演的,可是赤|裸|裸的宫斗!

宅斗若是失败,大多只会日子不好过些,聪明点还能保全自身。

宫斗若是失败,面对搓手可得的滔天权势,献祭出去的,恐就不只是一两条命了。

从贵妃劝药,到指名张宾看诊,再到情绪激动为张宾开脱……

命妇们只稍稍琢磨了一番,便不难想出,这幕后黑手最有可能是谁。

她们不约而同,在抬眸眨眼间,皆朝坐在上首右侧,脸色惨白的张曦月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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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阮珑玲因商女身份,被高中探花的竹马未婚夫李成济退婚之后……

她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这世上除了钱财,只有至亲血脉靠得住。

阮家经商有道,她万金在手,吃喝不愁。

唯一所愿,便是想得个继承家业的孩子。

舍父求子的念头一起,阮珑玲便相中了个清锐书生。

书生面如冠玉,临风温润,从容貌到性情,都精准命中了阮珑玲的喜好。

有父如此,子必萌巧。

阮珑玲使尽了十八般手段,勾得书生与她有了夫妻之实,二人如胶似漆共度了段异常美好的时光。

这书生倒比李成济有良心,他牵过她的指尖,温情脉脉道要给她个名份。

阮珑玲一点点将指尖从他掌中抽出,轻放在了已有动静的小腹上。

用云淡风轻的语气道,“露水鸳鸯罢了,早知霖郎这般认真,我便去招惹别人了。”

费了好一番心机,才让书生确信她是个水性扬花的女子,阮珑玲捂着肚子,笑望着书生绝然离去的马车,只觉终于得偿所愿。

哪里还能料想到,二人竟还能有相见之时?

那书生摇身一变,竟成了擎天首辅?!

他将她拦在红墙绿柳之下,掐着众人的证词,指向远处正在跑跳的孩童,裹着擎天的威势厉声道,“你可知依祁朝律例,骗人生子该当何罪?!”

阮珑玲霎时面色苍白,两腿发颤就要站不住,却还弱声强辩道,“怎、怎是骗……当初…分明是…情投意合……”

男人一把搀住她滑落的身躯。

他俯身凑近,语调低柔,却毋庸置疑,“既是情投意合……”

“那这孩子,应有我一半,对吧?”

在这儿等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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