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乔回到自家宅院时,已是子夜时分。
小厮说有客人等在花厅。
姬乔换上常服去见,沈介秋坐在茶案旁正读一卷书。
姬乔走近去瞧,沈介秋手里的书卷竟是魏文。
“先生深夜来访,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与我商议?”
“求你办一件事,将这卷昭人作战的兵书传递回魏王府。”沈介秋将那卷书递与姬乔。
姬乔翻了几页,兵书上不只记载了昭人行军打仗的阵法习惯,还有传授给魏人的破解克敌之法。
“先生应当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叛国大罪,要诛九族的。”
“三百多年前,昭人占了魏人最肥沃的土地,让魏人流了三百多年的血。”沈介秋说得愤恨难消,仿佛他也是魏人,“除了前几代大昭皇帝善待魏人以外,魏人一直被昭人奴役欺压。而今昭室没落,魏人应该重新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将那些卑鄙无耻的昭人驱逐出中原大地。”
沈介秋体内的大魏太子想,既然上天给了他穿越到五百年前的机会,他该为自己的祖宗们做些什么,家国大事在前,小情小爱在后。
更何况独孤静檀一生都在为她爱的端王朱桓做细作。
他是五百年后的大魏太子。
她只认自己是大昭皇朝的最后一位皇后。
他与她,是敌对的立场。
“昭女卑贱,姬乔,你难道忘了家族对你的教诲吗?”沈介秋道。
姬乔一怔,嘴硬道: “不曾忘。”
“不曾忘么?为什么要用你母亲留给你的最后一枚冰针为独孤静檀出气?”沈介秋意味深长地与姬乔相望。
“这……”
姬乔支支吾吾。
“我来告诉你原因。你母亲亦是教坊司官妓出身,后成为魏王侍妾,你五岁时与你母亲一同被昭军俘获,你成为军中的小奴隶,你母亲成为军妓被昭人士兵凌辱致死,你能侥幸逃回魏土,是因为当年的督军独孤伯言私放了你。”这段往事是沈介秋在后世史书上看到的。
“我当年在军中为小奴隶,经常被昭人士兵吊着打、放在太阳底下暴晒,静檀跟随在她父亲身边,她那年还是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因为怜悯我们这些小奴隶,常常提着水囊到校场的刑架这边喂给我们水喝,她自己不舍得吃的糖,也分给我们吃,因为她奶娘是魏人,所以她会说魏语,还能歌善舞。有一日她见我们这些小奴隶太苦了,骑着她的小红马带我们逃离军营,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女孩,每一道关卡的位置、士兵巡逻路线等都记得很清楚,她目送我们进入魏土后,唱着清澈的童谣送别我们,我见她身旁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她父亲与她一同向我们挥手告别。”姬乔眸中闪烁泪光,“静檀是昭女不错,但她一点也不卑贱,她救了我一命,我这一辈子都欠她一条命。”
沈介秋陷入沉思,姬乔既对她有情,可昭史上的文德皇后却在大昭国灭后,被姬乔囚于大内鹿鸣园,她不堪姬乔玷污羞愤自戕,死于天宝二年隆冬夜。
野史记载,姬乔还羞辱了文德皇后的尸身。
“姬乔,你要记住你今夜与我说的话,你这一辈子都欠独孤静檀一条命。”沈介秋肃声道。
姬乔问道:“先生为何知道这么多事情?”
“我酷爱研读史书。”
“这些事情史书上并无记载。”
“那是当今的史书没有记载,五百年后的史书未必。”
姬乔轻笑了数声,“先生当真风趣,既不愿自认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乔也不多问了。”他晃了晃手里的书卷,“这卷兵书是先生写的?”
沈介秋摇首,“这是文德皇后亲笔所书,我默出来的。”
“文德皇后?大昭并没有这样一位皇后。”姬乔不解。
“而今没有,将来未必。”沈介秋眸光黯淡。
姬乔只当沈介秋在故弄玄虚。
*
静檀回府沐浴数回,仍觉得自己的身子好脏,若不是喜鹊、小梅劝阻,静檀能将自己身上的这层皮洗下来。
喜鹊在房中点了一炉鹅梨帐中香,静檀昏昏入睡,直至被哭声吵醒。
静檀睁眼,她躺在床上,一个唇红齿白、穿着丝绸寝衣的小童正窝在自己怀中大声哭囔:“娴娘娘,儿臣梦见母妃了,母妃不理儿臣,儿臣想去牵母妃的手,母妃却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儿臣看见母妃浑身都是血,儿臣怕!儿臣怕!”
凭借前两次的经验,环顾宫殿中的摆设陈列,静檀怀疑自己又穿越到了五百年后的大魏。
她安抚小童入睡,下床到妆台前照镜,镜中的美人靥并非自己的。
“娴妃娘娘,坤宁宫那边知晓太子殿下又梦魇了,差遣了太医院院首胡太医来给太子殿下请平安脉。”一名宫娥来报。
“也不知道太子为何常常梦魇,这么小的孩子,怪可怜见的,梦里还唤‘母妃’‘母妃’的。”静檀故意长叹一口气。
那宫娥也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当年亲眼见其生母宸妃娘娘跳下城楼,又在宸妃娘娘死后第二日被叛军挟持受了宫刑,还好娘娘您一直悉心照料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才没有从前那般阴沉。娘娘,奴婢这就去打发了胡太医,另请刘太医来给太子殿下请平安脉。”
“都是太医,有什么不一样吗?”静檀不经意道。
“胡太医是皇后娘娘的亲信,娘娘您一向不用他的,怕皇后娘娘又害太子殿下。”那宫娥提醒道。
“瞧本宫这记性,没睡足觉,脑子糊涂得很,多亏了有你提醒。”静檀到妆台抽屉里取了一支步摇赏给那宫娥。
那宫娥跪下谢恩,“娘娘,这是您最喜欢的一支步摇,平日里您都舍不得戴。蔻珠知道娘娘看重蔻珠,蔻珠日后一定为娘娘肝脑涂地。”
静檀又从憨憨的蔻珠口中套出许多事来。
大魏太子今年九岁,她是大魏太子的养母娴妃,因为大魏太子的生母宸妃在去年宫变时为昔日爱人殉情跳下城楼,那场宫变的叛军统领就是宸妃进宫前的竹马,魏帝怒斥宸妃不贞,却未怪责宸妃所生的大魏太子一分,只因魏帝就大魏太子这么一个亲儿子。
蔻珠说完民间盛传的这一版本,又告诉了静檀另一个版本。
宸妃是被窦皇后趁乱逼着跳下城楼的,大魏太子所受宫刑并非叛军所为,而是窦皇后命人所害。窦皇后心如蛇蝎,嫉妒宸妃宠冠六宫又抚育魏帝独子,怕宸妃会夺她的后位,所以蛊惑宸妃进宫前的竹马发动宫变。
静檀有自己的判断,结合她第一次穿越遇见年老的大魏太子,当时她魂魄寄宿在太真郡主体内,太真郡主的婢女谈到大魏太子儿时在一场宫变中为嫡母窦皇后所害断了子孙根,与蔻珠后面的版本基本吻合。
“陛下从未想过废黜身体残缺的太子么?”静檀要掂量一下大魏太子在其父魏帝心中的分量。
“昭女卑贱却有美色。太子殿下所有的堂兄弟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昭人血脉,只有太子殿下身上全是我魏人血脉。陛下只想要一个纯血的皇子承继大统,哪怕这位皇子身体残缺。左不过太子殿下不能称帝,一辈子只能以大魏太子的身份治理国家。”蔻珠娓娓道来。
静檀听得认真仔细,顺便弄清楚了大魏皇室只有两支血脉,大魏太子出自开国皇帝姬元一脉,另一脉的祖宗则是魏王姬乔。
姬元一脉推崇纯血,“昭女卑贱”四个字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他们从不与昭女结合,
而姬乔一脉恰恰相反,后人都是混血杂种,都喜欢豢养昭女为姬妾。
静檀深究背后缘故。
蔻珠道:“太祖皇帝灭昭建魏时,曾对大昭朝最后一位皇后文德皇后独孤氏礼遇有加,打算册封文德皇后为我大魏朝的永纯长公主,可册封礼前夜,那文德皇后却在鹿鸣园中吞金自戕。”
“文德皇后是死在天宝二年隆冬夜?”静檀问道。
蔻珠答“是”。
“殉国?”静檀追问。
寇珠轻轻摇首,“文德皇后是魏女,何来殉国之说?”
“魏女?”静檀不信,“文德皇后乃独孤伯言之女,是昭女。”
“那位独孤先生乃我大魏朝第一位宰相,文德皇后是太祖皇帝的胞妹。姬檀,才是文德皇后真正的名字。”蔻珠道。
静檀命宫人取来史书对证。
文德皇后独孤氏,原为魏王第六女。魏王后携次子入质大昭,难产而死,王六女亦不知所踪。后大魏朝初建,独孤伯言与太祖皇帝彻夜长谈,太祖皇帝始知王六女下落,魏王后为王六女取名为“檀”,盼王六女如檀木一样坚硬,太祖皇帝感念亡母良苦用心,欲册胞妹姬檀为永纯长公主。
原文大意如此。
静檀出了一身冷汗,对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越发困惑。
她不是独孤伯言与徐贵妃之女,她是魏王第六女姬檀?
那端王便不是她的兄长,姬乔才是她的兄长。
静檀看到一段刺目的字。
魏王姬乔迫王六女与之欢好数夜,王六女不堪受辱,自戕于鹿鸣园。
昭史之上,文德皇后卒于天宝二年隆冬夜。
魏史之上,王六女卒于崇贞元年元月初一日前夜。
天宝二年隆冬夜,崇贞元年元月初一日前夜,实则是同一夜,纪年方式不同而已。
文德皇后独孤氏,王六女姬檀,亦是同一人。
昭史承认她是大昭朝的最后一位皇后。
魏史也接纳她是大魏朝的第一位长公主。
静檀顿觉自己是一个矛盾的人、一个割裂的人、一个身世成谜的人。
还有,她为什么次次都要死得这么凄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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