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檀坐在马车内,不自觉蹙了眉头。
容霜也跟着轻轻皱眉,“你怕见到庆淑长公主吗?”
静檀对自己的这位嫡母印象极坏。
庆淑长公主目空一切,自恃是皇家公主、皇帝胞妹,独孤家尚存时,便不顾静檀父亲的体面,公然豢养面首。
静檀三岁前住在她爹爹同窗好友陈孝礼家中,三岁后被接回独孤家,常被庆淑长公主身边的仆妇虐打,她们用针扎她、不准她吃饭、她一睡觉就将她吓醒……
静檀记得,庆淑长公主便举着酒盏嘲笑哭泣的她,笑得好大声。
庆淑长公主讨厌独孤家的每一个人,因为永安帝执意要她出降独孤家,害她不能嫁给自己钟意的驸马都尉。
独孤家被判诛十族后,庆淑长公主如愿与静檀的爹爹和离,改嫁与容霜之父容轲。
死在燕子楼上的容钰,便是庆淑长公主与容轲所生的独子。
即使静檀不是刺死容钰的真凶,庆淑长公主也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静檀是重生之人,早知庆淑长公主的凄惨下场,她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她现时担忧的是容霜的时日无多。
这一世,她自然不会听信端王的谎话,误以为容霜是当年参与制造使独孤家被诛十族的冤案的罪魁祸首,而用一碗毒粥毒死容霜。
可就算她不毒死容霜,容霜这病歪歪的身子也如他自己所言,最多撑半年。
静檀无比纠结,她要不要直接和容霜体内的大魏太子挑明,别爱上她,没有结果的。
“容侯,是真的贪图妾的美色,才请陛下赐婚?”静檀试探他道。
“假的。”
容霜低首,喘了一口气。
“我娶你,是为气庆淑长公主。你好好帮我气死她,等我死了,整个淮安侯府都是你的。”
文德皇后一嫁淮安侯容霜,守寡后直接富可敌国,才有了二嫁内阁首辅沈介秋的资本。
野史记载,文德皇后与端王朱桓两情相悦。
他要阻止静檀干这样的蠢事,端王日后有正妃孙氏和二十余名姬妾,女人只是他敛权的手段,如此薄幸之人,怎可将一片真心错付于他?
他无比纠结,要不要寻一个如意郎君顾她余生,毕竟她后两任夫君也非良人。
她第二任夫君内阁首辅沈介秋是个奸佞之臣。
她第三任夫君天宝帝朱椿昏聩无能。
她生在了一个昭室没落的时代,皇朝将要倾覆,乱世中的女子身若浮萍,唯有、唯有他的老祖宗姬元或许能挽救她早逝于天宝二年的命运。
然姬世子元的挚爱是他的发妻。
他没有把握能让自己的老祖宗移情别恋,自己的老祖宗也不能与她结合。
听容霜这么说,静檀松了一口气,幸好他还没喜欢上自己,一切都来得及,她有的是办法让他讨厌自己。
男人不喜欢女人作。
静檀清了清喉咙,道:“容侯利用妾,妾想向您提几个小小的要求。”
“嗯。”
“妾要嫁入侯府,势必要将婚仪办得风光体面些。妾要十六人抬的装饰珠翠玉石的大轿当喜轿,上面的珍珠要龙眼那么大,翡翠要满绿种水一流的,翠鸟的羽毛不得少于三千根……”
静檀提的一堆要求荒谬绝伦。
容霜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她合该配得上最好的婚仪。
啊呀!看来是自己的要求提得不够过分!
可静檀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可以难倒容霜的事情,毕竟他外祖家是大昭第一皇商,他亡母又是他外祖父的独女,这世上九成以上的事情,花钱就可以解决。
马车驶入闹市,容霜命小厮用静檀的名义给乞丐布施,他原不迷信的,为了她愿意相信神佛之说。
愿善有善报,全报在她一人身上,教她长命百岁。
他祈求——
*
静檀被容霜安置在他外祖父府上。
是夜。
静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又似乎不是梦,因为她会心痛。
她坐在一辆华贵的鸾车内,一个婢女为她打扇,另一个婢女为她斟茶。
“郡主,这大魏太子都是九十二岁的糟老头子了,且他是一个阉人,您正当青春美貌,这大魏太子可是无福消受之人。”
“郡主又不是真心要嫁这大魏太子,不过是送他早点上黄泉路罢了。”
……
两个多嘴的婢女你一言我一语,加上静檀时不时打手语套她们的话,她方明了自己的身份。
她这副身子的主人是昭王第六女太真郡主,天生口不能言。
此番入京,是为行刺九十二岁高龄的大魏太子。
这大魏太子儿时在一场宫变中为嫡母窦皇后所害,断了子孙根。
先帝驾崩后,残缺之身的大魏太子只能以东宫之尊坐在那金銮殿上。
就算死后,他也不能葬入帝陵,而只得以大魏太子的身份下葬。
打手语问清了今夕是何年。
静檀确认,此大魏太子便是那五百年后的大魏太子。
鸾车停在西华门,静檀换乘软轿进了皇城。
她不能直接面见大魏太子,而是先与女官学习宫廷礼仪、经过正式册封后,才得以被迎入东宫正殿。
“殿下主理国政已有七十二年,东宫没有任何妃妾,太子嫔当真是有福气之人。”引路的女官恭维静檀道。
但静檀在方才册封时,听到了其他女官的窃窃私语。
大魏太子不久可能驾鹤西去,需要一位身份贵重的妃妾殉葬,故才册封十四岁的太真郡主为太子嫔。
这日,静檀入得正殿,殿中空空荡荡的,四壁挂满了画轴。
静檀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画中人不正是她吗?
女官引静檀跪至殿中,高声禀道:“殿下,太子嫔到了。”
殿中回荡.女官一遍又一遍的话音,直至女官说完第六遍,负手立在北壁前的大魏太子才回首。
他太老了,耳背很严重。
但当衰败着枯颜的大魏太子与遵照旨意抬首的静檀四目相对时,他眼角湿润,颤巍巍向静檀走来。
满布皱纹的手捧起了她稚嫩明艳的小脸。
“阿檀,你是阿檀么?”
他的声色沙哑。
静檀张口,发不出声。
大魏太子垂首叹气。
“不,你不是阿檀。七十二年了,吾有七十二年未见吾的阿檀了。”
静檀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龙涎香也掩盖不了的接近死亡的气息。
年老的大魏太子命女官搀起静檀,朝静檀摊开掌心,他掌心的指纹已然被岁月磨平,一点痕迹也不剩了,上面放了一颗荔枝糖。
“太真,喜欢吃荔枝糖么?”
静檀抬手捂住右边的面颊,想来这副身子也吃了不少糖,长了虫牙。
“取冰来敷一敷,牙就不疼了。”
他转而吩咐宫人,宫人很快取来冰,他替她冰敷痛处。
二人坐下饮茶。
他眼白混浊,牙也全掉光了,白发稀疏,很是丑陋。
“殿中所有的画都是吾画的,画中人和你长得很像,她是昭史上的文德皇后,复姓独孤,名静檀,是吾的结发妻子。”
静檀抿了一口牛乳茶,歪头静静倾听,
他继续道:“太真,你不要取笑吾失心疯。吾儿时酷爱读史书,为昭史中的文德皇后深深吸引,研究了她整整十年。吾十五岁始,有幸三次穿回到五百年前,与她拜过三次天地,三次都死于她手上。回到大魏时,吾已二十岁,妄图还有第四次机会穿回五百年前去见她。可七十二年过去了,吾只能在史书上一遍又一遍翻阅她的生平事迹。”
他翻开一卷昭史,递给静檀看。
文德皇后,卒于天宝二年隆冬夜。
对于大魏太子而言,这几个字可谓是痛彻心扉。
“吾与她相隔五百年,纵吾是坐拥江山万里的魏天子,也无法再见上她第四面。”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无力了七十二年之久,“太真,她和你不一样,她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奇女子。”
静檀仔细翻阅手中的昭史,文德皇后经历的事迹和她前世经历的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的她死在天宝十七年,而不是这卷昭史上记载的天宝二年隆冬夜。
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假如她死在天宝二年隆冬夜,大魏太子就会穿回到五百年后,因为他的老祖宗姬元没有死,姬元成为了大魏的开国皇帝,才有大魏太子的出世。
假如她死在天宝十七年,姬元早在天宝二年被大魏太子斩杀,大魏太子会消失,五百年后不得降生于人间。
生生死死,因果循环。
这是他的业障。
亦是她的业障。
静檀朝自己的婢女比划手语,问她:“大魏太子是明君还是昏君?”
婢女一怔,比划手语回道:“大魏太子开太平盛世,是明君,他待我们昭人也很好。”
“那我为什么要杀他?”
婢女摇头,答不上来,
“太真。”他唤她,拔下她头上的紫鸾钗,握住她的手腕,借她之手将钗尖刺向自己的心口,“吾怜世间千千万万如她一样身不由己的女子,就当吾今日见了她第四面吧,就当吾……是死在……她之手吧……”
静檀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抱住他,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她想认,想认自己是独孤静檀,想认自己是文德皇后。
他在她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身子仍是温热的。
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先与她告别的?
殿外起兵戈相击之声,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闯入殿内,婢女呼他作“殿下”。
静檀看清了那张脸,和姬乔长得一模一样。
“皇叔为一个五百年前的死人疯了七十二年,能让皇叔死而瞑目的,只有你,太真。”
他没有疯,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静檀想要为大魏太子辩白,可是她是个哑巴,一点声音都出不了的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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