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你并非朕恋慕之人,立你为后只因父皇与你父征西大将军之约。

“朕从旁人口中听得你对朕的恋慕、非朕不嫁的心意——肮脏,你的钦慕令朕觉得肮脏。朕不会对肮脏之物动心。

“朕今生除真心所爱之人绝不会碰触别的女子分毫,给你皇后之位除父辈之约便是你身份尊贵。你为皇后,理应知晓分寸。”

说话的男人身着喜服,是皇帝公冶瑜。

今日才被册封的皇后云灦(xiǎn)静观公冶瑜那张冷冰冰的俊脸,再瞄一眼镜中穿着厚重婚服的自己,她不曾弄错,今夜是他二人的新婚之夜。

新婚,皇帝赶走皇后宫中所有人,对才册封的皇后说的不是“天长地久”,不是“共治天下”,而是“本王永不会对你动心”、“本王永不会碰你。”

任何人听闻此种事都会道一声:皇后极惨。

世人眼中极惨的皇后云灦眉梢一挑!

这——

天下居然还有此等好事!

忍住喷涌的欢喜和欲雀跃的心情,云灦憋出一脸栖栖遑遑的被抛弃的怨妇模样,忍住一脚将公冶瑜踹出婚房的冲动,装模作样啜泣两声,咬紧牙关忍住烦躁捏住公冶瑜的一点点衣角颤声道:“陛下,臣妾恋慕陛下许久……”

“你不是她。”公冶瑜冷眼冷面,拂袖而去,门重重合上。

装模作样扑在喜被上啜泣了几声,云灦带着哭腔呵退门外的守卫,本欲取下满头沉重的珠花,又想,装,便要装像,谁家新婚之夜被夫君抛弃的新娘还有心思卸妆?

装得可怜些,还可麻痹那脑子大抵有些许问题的皇帝。

长夜漫漫。

盘腿坐于床上,云灦细细盘算起将来。

五岁那年,云灦娘亲病故,云天傲未续娶,也未理会旁人“续弦生个儿子继承家业”的话,他将所有的爱尽数投射唯一的女儿云灦身上。

五岁起云灦便随父亲出征。

十一岁上战场。

十三岁独自领兵打赢了第一场胜仗,用五年时间伴云天傲平定西患,不叫苦,不说累,功劳赫赫,受胤朝西军三十万将士、西漠百万百姓的拥护。

半年前驾崩的胤文帝公冶治少年时便与云灦爹爹征西大将军云天傲相识。

二十八年前云天傲倾西军全力辅公冶治称帝,待稳坐九五之尊之位后,公冶治不鸟尽弓藏,云天傲也不居功自傲。

胤朝又有几人不知?皇帝与将军二人在年少时便约定将来做儿女亲家。

若要坐那九五之尊之位,必不可少的便是征西大将军云天傲的支持。宫中有机会争夺地位的皇子皆知其中利害。故从云灦十五岁起为皇家做媒之人几乎踏平征西大将军府的门槛,却被云天傲以“西漠未定,不言婚事。”之言请走。

云灦十八岁那年西漠安定。

求娶之人再度络绎不绝,此番,赶走他们的却是云灦。

云灦自幼喜读书,喜刀枪棍棒,喜观高山流水,喜潇洒自由。她爱西漠的戈壁黄沙,爱纵马驰骋疆场,爱喝酒打猎,爱读天下有趣之书。

她不愿呆在宫中做“门面”皇后。更不愿呆在府中做那管着家宅,管着男人小妾外室的大娘子。

毕竟天宽地阔,世间之事皆有趣味。

“可你终究得寻个伴儿。”云天傲道。

“若真遇上心悦的。我娶,他嫁。若遇不见,人一生漫长又短暂,一辈子很快。”

云天傲纵容女儿。

公冶治纵容云天傲。

多年前口头上的婚约便就此作罢。

云灦过了一年读书写字,纵马驰骋的舒畅日子。

直到昨年年末,公冶治驾崩。

谥号胤文帝。

继位的本应是太子公冶珏。

无人想到,先帝驾崩那日,看似最乖巧的七皇子公冶瑜发动宫变,杀公冶珏,夺了那九五之尊之位。

公冶瑜杀光皇族男丁。

皇族女子皆被软禁府中。若敢反,赐死。

登基之日,朝臣以头抢地,抗议公冶瑜这至尊之位得的不明不白。公冶瑜眸光深深,嘴角微扬便是腥风血雨。

阉人来来往往,战战兢兢,泼水清洗上朝的大殿,清澈的水混着忠臣干涸的血将雪白的丹陛石染成了鲜红。

有京城大儒因不愿拟写继位诏书被诛九族;有九品小吏因痛斥新帝手段肮脏被拔舌流放;有商贾在家中略作抱怨便被朝廷没收家产,得了个女眷官卖,家中男丁充军去蛮荒之地的结果。

林林总总,罄竹难书。

偏,这新帝公冶瑜又颇有手段。

他用暴.政压下朝臣,用粮米收揽京城民心,体恤属下。

有人振臂一呼,却无人响应。

而惊涛骇浪在阉人的曲意逢迎中,在朝臣的唯唯诺诺里化为表面的安宁。

下一步自然是立后。

公冶瑜下旨,令云灦入宫为后,他要昭告天下,说自己要履行父亲与云天傲的顺口一说,此为“守信”。

守信?

西军群情激奋。

所谓“求娶”不过是为将战功赫赫的云灦变成朝廷的门面,宫中的人质,蚕食西军之权。

西军中有个声音细细道:不如我等,反了?

反!

反了!

“反?为何要反?”云灦托着腮,笑道。

新帝公冶瑜残忍,却不愚蠢,他杀朝臣,杀大儒,诛人九族,却派出亲信救民,稳定京城民心。民心定,天下定。

朝中那些每日之乎者也的文官有的是人替代。

先帝公冶治的直属军只得继续效忠公冶家人。

镇守四方的将军只认虎符,其中有更不乏巴望着天下大乱自己便可趁机取而代之之人。

唯一的麻烦便是征西大将军云天傲。

云天傲只认公冶治,不认新帝手中的虎符。

可天下都是公冶家的,若要战,西军只有小半胜算。

“皇帝欲收西军军权。可西军忠心耿耿,有功无过,他寻不到借口。为登基他杀人如麻,为安天下总要立一个‘仁慈’的名头。”

云灦笑道,眸光渐冷。

若战,势必影响边防,西漠虽定,西蛮依旧对中原王朝虎视眈眈。

故,“立后”。

云家若不答应,便给了公冶瑜灭云家的借口。

“可为父若答应,那宫中,龙潭虎穴,你……披着人质罢了。即便你二人和睦又如何,你自幼爱天地广阔,那宫墙只会束缚你。你……若是男孩,便好。”

云灦笑道:“爹爹,俗语道你儿子的孩子不一定是你孙子,你女儿的孩子定是你外孙女。”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好的,云老狗。”云灦躲开云天傲的拳头,父女二人笑闹一阵,她面露悲色,说起胤文帝。

胤文帝公冶瑜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极少生病。虽说世事无常,可……令其驾崩之“病”来得任何预兆,一整年,甚至连是何种“病”都不曾得知。

此事,蹊跷。

“先帝驾崩,三皇子便快速夺了权。爹爹,真不怀疑?”

云天傲沉默不言。许久才道,又能如何?

“如何?”云灦沉默片刻,确定周遭无人后,低声在云天傲耳畔道:“若女儿的猜想为真并有了证据,便可以此事为契机号令群雄——尤其那批忠于先帝却又不得不听令于现在这个皇帝的公冶瑜。多谢那好杀的皇帝,如今皇家已无男子,我云灦,便可窃国。”她轻声软语,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改天换地之事。

是她称帝。

而不是她爹爹云天傲。

云天傲大惊失色,欲起身,却被云灦按回。

云灦细细道:“西漠暂定后,媒人踏破我家门槛。着实令人烦躁,女儿受够了被人说是哪家公子的‘良配’。世人皆道女子柔弱,我云灦虽是柔弱女子,却也披得上战甲打得了仗。我云灦做得了将军,难道我坐不了那至尊之位?”

云天傲目光明暗不定,他上下打量女儿,竟难出一言。他无比宠爱这唯一的女儿,女儿有这志气,他自当全力协助。

可……自古女子怎能为帝?若云灦是个男孩,岂不是更易走向那天下至尊之处?

须臾,云天傲又自嘲大笑。

他这说得出“难道我坐不了那九五之尊之位”的女儿,岂是池中物?

只是——

“女儿啊,‘柔弱’二字着实不适合你。”

“军中力气最大的将士舞得动五百斤的大锤,我只能舞动三百斤的,难道不是柔弱?”

“呵呵。”

记忆戛然而止。

云灦觉口干,喝了两口合卺酒解渴后忍着满头珠翠和衣躺下。

公冶瑜残暴却有头脑,知晓国中再乱定会迎狼,这才有了“立后”之事。

可从西漠到烨京,这一路云灦走得急,看得细。

国中状况比她想的糟糕许多。

许多将领看似忠诚,实则悄然蓄力。

文官退而保身,沉默不言。

境外蛮族蠢蠢欲动,待国中大乱。即便在西漠在云灦与爹爹云天傲的努力下暂得安定,可国乱已通过细作之口传出,本已安定的西蛮蠢蠢欲动。

公冶瑜不管,不问。

唯有京畿处则人人噤声,不敢对公冶瑜得皇位之事多有言语。多言者已连带家人悄然消失。

王朝看似坚固,倾颓潜藏于微末中。

云灦有心一改颓势,最重要便是摸清公冶瑜的深浅。

公冶瑜母家无势,不得先帝喜欢,做皇子时身边不过千人的队伍,如何有本事掀起宫变?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

西漠距京城遥远,靠“道听读说”识不得全貌。

国不可乱,云灦要窃国,便立志用最小的代价。

不可不深入虎穴细细谋划。

云灦处心积虑。

靠着年幼时练就的与爹爹周旋的演技,在与公冶瑜初见时便装出对他一见倾心的模样。矫揉造作,对旁人呼来喝去,唯在公冶瑜面前娇娇滴滴,矫揉造作。

与她一道长大,又陪她一道入宫的侍女白羽、白绢分外不解。

云灦道:自己装作对他倾心,他便不会太过怀疑。

唯有公冶瑜信她,用她,她才扶得稳国家。

可云灦虽有雄心壮志,却毕竟是女子之身。

她也曾想,谋划需用时日,这期间她这做皇后的怀上公冶瑜的孩子——

那就去父留子。

云灦本已做好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的打算。

偏偏这皇帝心中另有他人,看她贱入尘埃。

着实是天助她也!

只是……手指不自觉从下颚滑过。

云灦对公冶瑜口中的“她”生出了几分兴趣,那兴趣却又若水泡般消失破灭。大抵,是个养在宫中的娇滴滴的妃子罢了。

不足为虑。

环顾四周,公冶瑜一声长叹。

世人都道皇宫是一等一的好地方,可与辽阔的西漠相比,不过是个黄金鸟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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