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水牢,湿透的衣裳将游息身上的伤口暴露出来。没有了水的阻隔,腐化的口子里鲜血一点一点渗透出来,转眼就染红了大半的衣裳。
燕商看着自己也沾上血沫的手心,难以置信,她看向游息,想按住还在流血的伤口:“疼吗?”
游息笑了,用着尚且算干净的手掌握上燕商的手:“小伤,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游息吃了解药,内力得了复苏,能带着燕商躲过禾宁布下的迷阵。
出了山门,游息问燕商:“我们往那边走?”
哪边都不熟悉,燕商看着不见尽头的小道,握紧游息的手:“那就走西边吧。”
据游息所说,怯风一死,禾宁基本成了万境山的主人,山上弟子皆听命于她。而山下,禾宁出身名门,有的是人脉和钱财。所以他们不能走官道,连大一点的镇子都去不了。说不准那些地方已经张贴了带有他们画像的悬赏告示。
燕商最初还不信。
她怕路上饿了,想着这次跑路除了雪曲,她还在弟子身上摸了点碎银,想去买点干粮。
不曾想刚跨进一个小镇,就在镇子入口看见了他们的通缉令。
他们只能换条路走。
几日后,燕商和游息经过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村。
因为不想吓到人,红红被燕商强迫保持着草的形态,小宝也被游息装进包袱里,背在身上。
燕商本来不想带这俩一起逃的,毕竟,禾宁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但小宝要跟着,燕商想着它和游息的关系,答应了。红红不干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臭脾气,撒泼打滚也要跟着。
红红坚信他能帮忙。
好吧好吧,燕商还想着红红脸皮真厚。没想到一语成谶,她真的需要红红的帮忙。
这些天饿了就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燕商消瘦了许多,她能撑下去,但是游息不太好。
她停下来,用力拉着游息停下来。
燕商自失去记忆之后就发现了自己的体温一直很低,她以为这是自己先天体虚的病症,所以对其他人的体温有些在意。
比如,这时候的游息。
燕商松手,让游息坐下。
游息侧过脸,不去看燕商严肃的脸:“这里离万境山还不够远,咳咳咳……”
“游息!”
他既然不愿意,那就她自己动手。
燕商给游息背上的小宝打了个手势,小宝跳出来,配合着燕商让游息跌坐在地上。
游息有些脱力,还想说什么,被燕商严厉拒绝:“闭嘴。”
燕商按着游息的肩膀,凑身过去,贴着他冰凉的额头。
“我以为,你的毒已经解了。”
游息闷着声,已经没有血色的唇弯起,略显轻松地开口:“禾宁惯用的手段罢了,药里都带着毒。不打紧的,我受了伤,还没有足够的内力将毒清出来,等到了安全一点的地方,休息休息就好了。”
游息站起来,示意燕商他没事。
燕商没信,拔了一下红红的叶子,小孩又装死,被燕商威胁扒光叶子才得了他点头的回复。
燕商斟酌之后,勉强同意赶路。
只是燕商没有想到这里会遇见旧人。
树木野草疯长的山涧,游息拉着燕商,躲进粗壮的树后。
不久,厚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清晰的咳嗽声。
即使知道是不会武的寻常人,或许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可怜人,游息也让燕商出去。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越不见人越好。
燕商不这么想,她移开抵着游息的下巴的脑袋,悄悄往树后瞥了瞥。
一身粗布麻衣的妇人正弯腰捡着落在地上的树枝,每次起身,都要拍着胸口试图压下汹涌的咳嗽。
燕商隔着肆意交错生长的枝桠,仔细辨认除了妇人的轮廓。
她退回到游息身边,踮起脚尖,在游息耳边轻语。
游息:“你确定?”
燕商点头。
游息现在情况不好,虽然这个主意很愚蠢,但她想试一试。
游息没有拦她,只是提醒:“小心点。”
燕商从树后出来,脚步轻缓,无声地走到妇人身后。
“是喜鹊姐姐吗……?”
妇人陡然松手,落下了一地的树枝。
她惊讶地回头。很久了,她很久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一个月,还是快两个月了……
失神之后,她匆匆抹去额头的汗水,克制了眼底的惊喜。
“燕子妹妹,好久不见了。”
燕商没指出名字的错误:“的确很久不见了,姐姐过得好吗?”
喜鹊脸色有些白,神情却鲜活了许多,不再像从前在钱府那样了。
她没回答,只是说:“我现在不叫喜鹊。”
燕商:“那你现在叫什么?”
“刘喜。”
她得了天大的喜气能逃离困了她数年的地狱,也想换一种活法,妄图给自己留下一些喜气。
刘喜:“你呢,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燕商干巴巴道:“还、还行,就到处流浪吧。”
刘喜看她小了一圈的脸蛋,憔悴的容貌,带着满身灰尘,知道她过得不好。
捡起地上的树枝,刘喜斜眼往燕商走来的方向看了看:“你要不要,去姐姐那里住一会儿,也不算是什么好地方。”
燕商没直接答应:“那什么,姐姐你住在哪儿?”
刘喜领着燕商往山路上走了一会儿,山脚之下孤零零的小院,与远处聚集在一起的村舍格格不入。
燕商狂喜,拉着刘喜的胳膊:“姐姐那里方不方便多住个人?”
刘喜:“什么?”
刘喜对这位公子还有点印象。
她记得燕商跟他离开的情景,也知道是他救了她们所有人。
她只是没有想到,燕商居然还跟他在一起。
刘喜低头,藏下脸上的情绪。
游息朝着里屋匆匆看了一眼,略点头:“刘姑娘,我们不会久留,劳烦姑娘切勿告知他人我们的来历。”
刘喜听出他话里的郑重,虽不明白为什么,却也同意了。
刘喜从游息身上收回眼,放下背篓想给他们整理两间空房出来。
“不用,”燕商急忙出声,“随便找间屋子我们俩人挤一挤就行,我们不会待太久的。”
“啊,可是……”刘喜的目光逐渐从惊讶而后理解,“我知道了,那你们睡一床被子吗?”
燕商:“?”
游息侧过脸,闷着笑:“两床,如果您家有多余的话。”
刘喜家院子不大,她给他们找了间还算空的屋子。燕商完全不嫌弃,甚至不要床板,直接找了张草席,随便铺一铺,盖上被子就行了。
燕商把身上背着的红红放到窗子上,喊来外面的人:“游息,来睡。”
刘喜:“?”
游息这次很听话,燕商说完他就进屋了。
燕商退出来,贴心地关上了门。
刘喜没多问他们之间的事情:“饿了吗,姐姐给你煮点面条?”
燕商摇头,她这几日吃得少,胃口都小了很多。
刚才急着让游息休息,这时候闲下来,看着这座小院,新搭的瓦房上,还贴着红色的窗花。
燕商后知后觉:“姐姐你成亲了?”
刘喜的脸上终于红了些,有些羞怯:“前不久。”
“那姐夫在哪儿?”
燕商才问出来,刘喜脸上的红退了些,她转身,看向一直很安静的房间。
燕商走到刘喜身边,隔着窗,看着闭眼躺在床上的男人。
“这是……姐夫?”她怎么觉得,他好像死了?
刘喜并不避讳:“当初我带着钱府被查封后领来的银子,误打误撞进了这村子。这是个很小的村子,也不喜欢外地人。媒婆看我年纪不大,又有几分姿色,知道我无处可去,便要给我介绍人家。”
“我不想隐瞒我的过去,我的过往不堪,之后怎么样,你也猜得出来,只有他,不嫌弃我,甚至害怕村里人排挤我,花了所有的银子找人在山脚建了这个院子。”
“那他……”
刘喜打断了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是个猎户,姓罗,为了能多挣点银子,在山里找猎物的时候一脚踩空摔了下来……”
刘喜默了默,她只是红了眼眶:“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大夫说他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燕商:“对不起。”
刘喜伸手揉她的脑袋:“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商:“我多嘴了。”
“没关系的,”刘喜推着燕商走了几步,“我这里冷清,没什么事情做,你也去休息吧。”
燕商自觉失言,也不敢继续留在外面,她小声地进了屋,看着游息熟睡的样子,躺到了他的身边。
这一闭眼,就是几个时辰。
刘喜正在给罗猎户擦拭身子,背后突然一凉,慌慌张张扭头,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的游息。
刘喜放下湿布,匆忙给人盖回了被子:“公子醒了,燕子呢?”
游息:“她还在睡。”
刘喜:“火房里有吃的,你们饿了就自己热热。”
游息:“多谢。”
刘喜张着嘴,见他还站着,硬着头皮问他:“那,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游息从罗猎户细皮嫩肉的手上移开眼:“刘姑娘,我们最迟明日就会离开。”
刘喜急了:“这么快吗,你们这样逃……奔波下去,燕子她真的没事吗?”
游息眼神锐利起来:“你知道什么?”
刘喜摆手,一时着急开始咳嗽,缓了缓:“我不知道什么,公子清楚我的过去,我也不是没跟人逃过,结果都不太好,有些东西还是能看出来的。我没有恶意的,我真的只是担心她。”
“是吗,”游息笑意很淡,盯着刘喜,似乎已经将她看透,“担心她,还是担心你自己?”
刘喜心一紧,羞愧地低下头:“游公子,我不会害她,我看得出来你们——”
游息冷淡道:“你不知道,刘姑娘,你什么都不知道。同样的,我也不知道你的事。”
游息卸下杀意,朝她温和笑笑:“最后,多谢收留。这是替燕商说的”
夜深了,起了风,小宝跟着游息出来。
小宝:“嗷嗷,嗷嗷?”
游息:“是,我喜欢她,你不要告诉她,好好帮我照顾她。”
小宝兴奋地舞着爪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游息推回了屋子。
“听话,回去吧。”
安静的夜里,不可能一直安静。
红红从土里出来,别扭地走过来:“喂,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牵扯无辜之人。”
“我知道。”
游息站在树下,听着远处路边细碎的声响,转身挡住了红红的视线。
红红不死心:“你要是真想救她,就应该放过她!”
游息:“那你呢,你为什么要违背天命?”
“我……”红红没了先前的神气,“我只是,怕她难过。”
红红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了,回去前最后说了一句:“你应该清楚,你们之间,一定要有人死。”
月光从枝头,经过层层的阻碍,落在地上。
疏疏斑驳,如残雪。
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留恋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只是……”怕她难过。
孽罪反噬,身体受损,强行提起的内力能骗过燕商,但骗不过红红,也骗不过他自己。
或许,时候到了。
柔弱破碎,游息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情况比他预想的要更糟糕。
可总有人会因为抓住了微末的月光而去期望来日的熹微,总有人会存有痴心,妄想做一场春秋大梦。
即使最后只是镜花水月,幻梦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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