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被钉进槐木的时候,游息还能笑着咽下筋脉逆行翻滚而来的血沫,因为燕商不会来,燕商看不见。
她那样的性子,或许会恨他一两天,或许只有几个时辰,气消了也就好了,她永远都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她会好好地活下去。
唯一让他想落泪的,是他会被钉进炼狱,他和小姑娘生生世世都不会再见。
游息看向禾宁,他这个妹妹的确非同凡响。
禾宁转着手里剩下的银钉,察觉到游息的注视,确定他不能动弹之后,准备再和这个便宜哥哥叙叙话:“怎么了师兄,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游息浑身沾血,脆弱得好似昳丽盛放的红梅之中那星点的白雪。
他哪有什么力气,也没有说话的能耐,轻轻地摇头。
“哦,”禾宁一跺脚,后悔不迭,“你瞧我这记性,我忘了我给你下了哑药了,没关系的哥哥,马上就好了,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大团圆了。”
禾宁走了几步,感觉到黏腻,不太高兴地抬起鞋底,她刚才踩进游息的血里了。禾宁觉得恶心,将鞋底黏上的血磨在槐木根上。
觉得差不多了,禾宁才继续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就这么死呢,你还有大用处呢,哥哥,即使要死了,也要帮我达到了我想要的目的才行呢。”
“怎么,到了现在你还以为她不会来?你太小看怯风,也太小看我了,好好睁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我是怎么笑到最后的。”
禾宁从弟子手中拿过好几个瓷瓶,一颗一颗,都是她精心准备的,悉数塞进游息口中后,给他灌了一壶的茶水。
水滴顺着嘴角落在地上,晕出淡淡的梅红。
“哥哥,你最好撑着最后一口气,这样,你才能看见我送你的死亡之礼。”
游息没有挣扎,他越过禾宁,灰败的双眼望向朦胧的天外……
禾宁吐出一口鲜血,她将她所看见的交予燕商,她也遭受到了反噬,头顶的发丝灰白了大半。
禾宁吞下口里残留的血水:“现在信我了吗,如果你不愿意,最后我一定会成为杀兄的刽子手,到时候,你不要恨我。”
燕商抚上自己的眉心,眼中还残留游息最后的那一眼。
一直在聚集的黑云近在咫尺,雷电缠绕着云,阵阵山风吹起燕商脏乱的发丝。
她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做。
游息,怯风,红红,他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还有这样的选择。
怯风虽未明说,字里行间她也能听出一些隐晦的意思,如果她没有出现在镜湖,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至于红红,他很有可能是为了安慰她。
如今红红和小宝活下去了,那其他人呢?
“是,也不是,还有其他人”,老贼,这就是你的意思吗?
牺牲两个人,去归正一切的错误。
听起来很好,如果另一个人不是禾宁的话。
燕商看着衰老的禾宁:“先让我见游息。”
禾宁察觉出燕商的松动:“好。”
在禾宁离开死阵之前,燕商重申:“我要见真的游息。”
禾宁脚步略一停顿,笑了:“当然。”
周晋背着完整的游息走来,很小心放下。
燕商跪坐在游息身边,小心地握住游息发凉的手心:“他为什么昏迷了?”
“我和你说过,哥哥本来就活不长久,我能用药吊着他的魂,续不了他的命,”禾宁不急着催她做决定,她只是在阐述事实,即将到来的事实,“燕商,你好好考虑清楚,一旦雷落下,天罚开始,我们就无力回天了。”
燕商仰头看着云层里的金线,游息被钉死在槐木的景象在她眼前闪过,碎片的记忆里,还有山中的九节狼,老成古板的小陆,不太聪明的宋敏敏,还有那个可恶的死老贼……
如果这些人都因她而死,即使她能活下去,依旧夜不能寐,良心不安。
燕商眼里泛起清浅的波痕:“好。”
禾宁弯唇,让周晋把游息背出去,再屏退其余弟子,山顶之上,只剩下燕商和她。
禾宁伸手,拿着小刀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半寸长的口子,而后让燕商伸手。
“不用,我手上有伤口,”燕商解开先前的断布,伤口粘合在一起,燕商按着撕开,血液又流出来,她眼睛都没眨过,“然后呢?”
禾宁走来,将她的掌心与燕商的对准,两人的血液相互渗透,直到血够了,禾宁才松手退开。
她踢开地上的薄土,露出与燕商这里几乎一样的阵法:“跟着我,一笔连成,不能断。”
燕商流了太多的血,唇色泛白,脑袋有些发昏,跟着禾宁,在半空画下一模一样的符箓,在最后一划完成的那一刻,她被强大的引力拽至地上。
浑身撕扯的疼痛之后,尘土飞扬间,她不知道到了何处,是过去吗?
燕商强撑着一口气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她依旧在万境山。
举目四望之后,她推开了眼前唯一的那扇门……
“呕……”燕商陡然跌倒,不受控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再抬头时,看见了上方禾宁阴鸷的脸。
一眼,燕商看见了她由灰变黑的发丝,枯木逢春,神采奕奕。
燕商抹去嘴角的血,托起垂落下的头发,乌黑的发丝在指尖滑落:“你到底,做了什么!”
“别着急,慢慢来,”禾宁笑地得意,“首先,你们该团聚了。”
禾宁话音落下,周晋将肩上的人丢在地上,就落在禾宁脚边:“你刚才看见的,是我已经做过的事,刚才的游息也是假的。”
周晋当着燕商的面,拿出了一个草人偶。
又是结草成人。
燕商默然,绝望地垂下了头。
禾宁俯身,将奄奄一息的游息翻过来,让他看着燕商,在他耳边低语:“我说了,你有的我也要有,我会把你珍视的一切亲手摧毁。燕商能给你换命,我也要有,这样才公平。”
燕商想去触碰,却被禾宁踩住了手指,咔嚓——断了。
燕商咬着牙,没有喊。
禾宁为她鼓掌,但这不够。
诛心之后,还需剖心。
“你这姑娘真是不靠谱,别人说话从来不认真听的是吧,”禾宁拿出最后的那根钉子,“我不是说了五根吗,游息身上只有四个窟窿呢,这最后一根,你以为钉在哪里?”
禾宁在燕商惊恐的眼神中,拿出了一把匕首,落在了游息心口。
“噗呲——”刀尖划开胸口,鲜血溅出来,糊了禾宁满脸。她不在意,她要的是燕商看清,看清她怎么虐杀游息的。
“混蛋,禾宁,你不得好死……”燕商被死死困在阵眼中,被无形的墙壁撞得头破血流,依旧妄图出来。
“周晋,去帮燕商好好看着。”
燕商被周晋扒开眼皮,看着禾宁扬起最后那根银钉,狠狠插入了游息的心脏。
“啊啊————啊——”燕商彻底崩溃,抱着头裂心嘶喊。
半明半昧的天光里,一脸扭曲的禾宁好似疯子:“燕商,连我哥哥都对我敬而远之,你却这么容易相信我,愚蠢又天真的小姑娘,让姐姐来告诉你一件事。”
禾宁眼珠暴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从听见燕商说出哥哥二字之后,她就意识到燕商知道了一切。她还是小瞧怯风了,她就说这老头死地蹊跷,半条命都搭进去了,居然还留了后手。果然,他即使面上向着她,其实心底根本就没把她当做弟子。
他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游息,她那个该死的哥哥。
她早该料到的,老头贼心不死,小陆也不仅仅是个小大夫,他们背着她,一直都在有所行动。
不过还好,她一直都有另一项计划。
这个看似蛮不讲理,混吃混喝的小姑娘一直有个致命的弱点,太善良。可这世道,善良的人就不配活下去!
禾宁赢了,心情不错,将要死不死地游息踢到燕商身边:“好了,你们都要死了,不如一起说说话吧。”
燕商没了周晋的禁锢,手脚并用爬到游息身边,将人抱进怀里:“别死,我求你,求你……”
是她蠢笨,是她没有脑子,所以,不要死好不好。
温热的眼泪和鲜血滴下来,落在游息脸上。
游息的嗓子坏了,他看着黯淡的神熄,猜出她做了什么。他的小姑娘,总是这样,嘴上说着讨厌,却永远愿意去救人。
游息吃力地握住燕商断骨的手指,哑声问她:“疼吗?”
燕商摇头,她竭力忍着哭腔:“我决定上来之后,小宝和我说了几句话,说来也奇怪,我居然听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燕商柔声道:“所以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怕你会难过。”想让你忘了我,可是又不甘心,不如恨我,这样也能记住我。
“燕商,我这辈子过得挺好,能遇见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明明你……”燕商哽咽,不想提起过去的事情,勉强露出笑脸,“我其实更喜欢你原本的名字,怯风真的很坏。”
游息也笑了,他因为炼造神熄,伤了几缕魂魄,没能串上参商相见的因果,但也猜出了那是师父的手笔:“那我下辈子用那个名字来找你,我总不能下辈子还骗你。”
看着两人如此,禾宁有些不舒服了,她这人,就是见不得游息好。
“说够了,听我说几句?”
没人理她也无所谓,反正她高兴。
“有舍有得,这点嘛我倒是没骗你,怯风窥见天命之后付出了一条腿,游息应该也做了什么,可惜我这个哥哥向来嘴硬,我没能问出来,不过不要紧,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记住,现在的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
“如果你们当初都能乖乖地去死,我就能接受天命的洗礼,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说到这里,禾宁怨毒地看向燕商,“我为了抓你们,白了一半的头发,那怎么能行呢,所以,我要你的寿命,别和游息换了,给我吧。”
“我就说我演技不错,”一想到燕商刚才心甘情愿地画下了续命符,禾宁就忍不住贪婪地吸口水,“这么说吧,你画了那道符箓,就意味着你生生世世的寿命都会转移给我,不过我也很大方的,我想想啊,我今年二十了,这样吧,让你活到二十怎么样?”
禾宁真的觉得自己太善良了:“那就这样,燕商,二十之后,你所有的寿命都归我所有。”
“怎么样,我对你们好吧,让你们都死在了对方最好的时候,当一对亡命鸳鸯,”禾宁阴毒地说道,“现在,都去死吧——”
通天续命,阴损至极,天罚将至,禾宁命令所有人撤离山顶,万境山将覆灭,而她,要重构她的天命了……
头顶的黑云开始翻滚,金线发出呜咽的悲鸣。
大难临头,死期将至,燕商抱着在逐渐失去温度的游息,心死会认命。
燕商不喊了,最后这点时间,没必要去恨别人。
她笑着缓缓靠近游息:“如果去了地府,我能不能也耍无赖,让阎王爷把我和你关在一起?”
游息贴着她的脸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不能,因为你不会死在这里。”
燕商问他:“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风将声音带来,燕商仰头,想寻找说话的人。
除了怯风,好像还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是谁,是谁,脑中轰然一声,那座名为记忆的禁城土崩瓦解……
须臾的凝滞之后,燕商痛苦地闭上双眼。
黑云拢起雷电,冲破通天之阵,落在山顶的阵法中。天雷劈开山体,符痕燃起烈火,阵法已毁。
这是最好的时候。
游息伸手,凝出最后一丝力气,注入神熄当中:“你该走了。”
禾宁在这场通天之局中,唯独算漏了游息这个灾星。他曾厌弃的灾星之名让他看见了死去的怯风。
他的师父,在死后成鬼归来,帮了他最后一把。
即使游息不再开口,燕商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怯风口中的其他人,包括了她自己。
万境山崩塌碎裂,尘土弥漫之中,神熄慢慢恢复光泽,而满身疲惫的燕商看着怀中的人逐渐淡去。
跨越过不知多少岁月,游息和应栖的脸重合在一起。
“燕商,我会护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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