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宁躬身抠着喉咙,指尖压着舌根让胃里一阵翻滚,她想要将吞下去的雪曲吐出来。
可那是五百年前的雪曲,添上燃了她血符的雪曲,就是专门为她而生的血蛭。即使是一丁点,只要入了她的躯体,舔了她的血液,早就同她融为一体了。
直到指甲划破喉壁黏上血沫,一点也呕不出来的时候,禾宁知道她完了。更要命的是,雪曲噬心的疼痛在加剧。
此刻的禾宁很清楚,燕商没有骗她,她真的着了她的道了!被搜出来的那瓶雪曲只是障眼法,用来哄她的,燕商真正的目的在这里!
滔天的怒火中禾宁愤恨地抖着肩膀,抬手掀了玉石桌案,青筋凸起,双眼通红:“你是不是疯了,我们的命绑在了一起!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换回来?事实是你根本活不了!”
她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玉石板轰然裂开将她也掀翻倒地。内力冲破雪曲的禁锢反而让雪曲更加顺畅地游走全身。
禾宁第一次吃到这样惨败的苦头,虚汗渗出来,染湿了发白的脸。
“我知道,”燕商站起来,摇晃地走到禾宁身前,看着这张因失败而变得脆弱的脸,扬起胜利者的笑容,“我多了解你啊禾宁,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我和你的命数,还有我们之间的因果。
用那样的卑劣手段夺取了我五百年寿命的人,残忍害死整座万境山九节狼的人,根本不见人间哀苦的人,怎么配当神呢?
禾宁,你不配。
你当初骗了我,编纂出了第三条路,那我如今悉数奉还。
我不要你的礼,也不怕你的兵。
在重新见到你之前,我已经给自己选好了第三条路。
“这次我只信我自己,所以为了防止你耍手段想从我身上继续偷命,我也喝了,”燕商扬手,丢给禾宁看自己也空了的茶杯,坦然得很,“你大概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由她亲自主导的双死,她赢了。
禾宁被她的疯子言论惊悸至心头,她没有料到燕商敢这么做。逆行的气血翻涌,牵一发而动全身,禾宁一字一句道:“燕商,我没想到你居然也这么疯。”
没有人能在喝下雪曲后活着,尤其是,唯一能救她的人也喝了下去。
燕商绝了两人的后路,一命送一命,够疯,够狠。
禾宁咳着嘴里的血,五感被遮蔽,她活不久了:“看来,我哥还不值得你为他活下来。”
应栖……
“那你真的不了解他,都说是你哥了怎么可能猜不出来你的想法,你也太低估五百年后的游息了。”燕商微微转头,看向依旧紧闭的殿门。
与禾宁绑在一起意味着她所遭受的疼痛并不亚于禾宁本身。
她能忍,不过是再死一次而已。
“你觉得你的信徒会怎样,我觉得会死,跟你一起死,也算是为你陪葬了,”钝痛让燕商清醒地感知到长生殿内所发生的一切,“过了五百年,你变了,我变了,游息也变了。你一定会输,输给他,输给我。”
燕商回头俯视着被雪曲操控的禾宁,看着因体内力量在一点一滴地流失而蜷缩喊叫的禾宁,无所谓笑笑:“还有,你也不太了解我,我能干黄昏酒馆的活儿,就证明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好人所以要以牙还牙。”
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燕商猛地俯身,伏在禾宁身上,抽出那根绑手指的棍子,对准禾宁的心脏,抵着尖头狠狠扎了下去。
即使这样她也会遭受到同样的锥心之痛。
“我就是要你死,我就是要堕神,我就是要你下地狱!”
当神熄钉入心口的时候,禾宁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她送游息上路的情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因果轮回,禾宁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任由鲜血溢出嘴角,浸染满脸,“燕商,到头来,你还是因我而死,有你为我陪葬,我也不算太亏……”
随着神熄没入,禾宁的心口碎裂,同样的剧痛之下燕商昏昏然倒地,又在散着暖意的怀抱中醒来。
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应栖摸着她的心口,柔声问她:“疼吗?”
她轻摇头,竭力睁开眼睛,眼珠上早就蒙上了血雾,可她要假装她还能看清楚:“……应栖,我在哪儿?”
应栖抚上她早已冰凉的脸蛋,轻声道:“我们在长生殿之外。”
“尚家的人还活着,我已经把他们送走了,”应栖垂下眼,小心地撑起燕商的后背,“我用从师父那里借来的炼狱之火把长生殿烧了。它毁了,碧神山的禁制也就没有用了,其他人很快就能进来。”
长生殿是浸透了黑血的老桩,在没有火光的浓黑烟气中被蚕食殆尽。
“那就好。”
她一直喜欢烧东西。
所有的腌臜都付之一炬,消失在天上,消失在地上。用不了多久,残废的焦土之上又会生长出新的嫩芽,他们都会迎来新的人生。
黑烟蔓延至山顶,连云层都成了裹住碧神山的黑云,整座高山惊骇如暗夜,翻涌着无形的火浪。她这只冻死在冬夜的新燕好似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让她想继续沉沉入睡。
但她不能。
一旦闭上眼睛,她就醒不过来了。
她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行。
燕商掀起重得不行的眼皮,努力让自己醒着。
“燕商,别睡,”感到她的呼吸弱了,应栖下意识攥紧她的胳膊,流露出他的祈求,“别睡。”
“我知道,”燕商想跟他说说笑,“别担心,我只是眯一会儿。”
应栖梗着,没有说话。
饶是再不着调,燕商也知道这时候要说点什么,说点她早就准备好的话。
像是五百年前那样,也不太像。
但他们都还在。
只不过,这次好像真的就这样了。
“老贼说你知道的,所以,嗯,不要难过,好好活着,”燕商抵着应栖的下巴,蓄上力气,朝他勾起指尖,“答应我。”
她是个软弱又狠心的人,藏在应栖的怀里,坦荡地听着他胸膛的心跳,这样她看不见应栖的脸,还能心安理得地逼他同她拉钩。
应栖喉头滚动,低头蹭了蹭她的头发,缓缓搭上她的小指:“好。”
“燕商……”
“嗷嗷!”
听见焦急的呼喊声,燕商吞下喉咙里的血,勉强开口:“你先放我下来。”
“好。”应栖小心地将燕商靠在树干上,转身抱起了想要飞扑过来的小宝。
燕商偏头,试图朝红红扬起笑脸。刚动,眼角就流出血泪来,黏在她的脸上。
燕商放弃了,这应该比哭还难看。
红红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应该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可当她亲眼见了,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怆然地跪坐地上。
她想质问,却发觉她根本没有资格质问,泪水糊了嗓子,闷出绝望的喘息。
小宝被应栖按在肩头,黝黑发亮的眼眶中蓄起浅浅的水洼。
不顾小宝的撕咬和挣扎,应栖抱着它,始终不让它挣脱出来:“让她缓缓,她现在受不了太多的情绪波动,听话,小宝,听话……”
小宝不死心,抓着应栖的衣襟朝红红喊,急得不行:“嗷嗷,嗷嗷嗷嗷——”
应栖知道它的意思,安抚它:“小宝,燕商在满二十岁的时候生死簿上的她就已经死了,在生死簿上添多少笔对她来说都没有用的。”
须臾,小宝嘹亮的嚎叫刺穿云顶:“嗷——嗷——”
红红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过去,跪在燕商身边,她垂着头,不敢看燕商的脸,小声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燕商有些想笑,红红从来没做错什么,有什么要道歉的呢?
燕商挪着手,放在红红枯瘦的手心中,小声开口:“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是她骗了他们,从离开地府回到酒馆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在骗他们。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红红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们都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五百年太惨了,她,应栖,红红都不能再承受下一个五百年了。
所以,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小宝终于平静下来,扑在应栖的胸口捂着脸小声啜泣。
“黄昏酒馆之所以能做换命的生意,是因为那些不想活的人,那些可怜的鬼,都归地府管,”应栖闭上湿润的眼睛,摸着小宝的脑袋,慢慢告诉它真相,“而我们不是。”
他、燕商、禾宁,根本不是地府能管的人,所以没有换命,没有生意,只有生死。
他的师父在燕商归来的时候将她拦下,带她去了地府。最后的那盏转鹭灯剩下的面不是没有画完,而是燕商那时候不能看见。
当她从地府离开的时候,转鹭灯就已经完成,她也知道了结局。
她对此后的每一步,都清楚得很,早已经被天命扯进的人,都逃不了。
就像五百年前他离开她,回到万境山的时候那样。
如今这一切,不过是时隔五百年的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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