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醒醒。”
推来推去的,推得她脑袋疼。睁着迷离的双眼,她从地上撑坐起来。
她怎么睡在草席上?
“这是哪儿啊?”
没人理她,那她就再问一遍:“怎么了,不能说吗?”
旁边的姑娘看着早上被带进来的漂亮姑娘,怜悯地摇头:“这里是钱府,你被人卖进来了。”
“我被卖进来?进来做什么,当丫鬟?”
听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姑娘们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不担心,真不知嬷嬷哪里寻来这么天真的丫头,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喜鹊呢,看着牌子是你们屋的,你带着吧。”
被唤到名字的姑娘麻木地过来,提起她的手腕,看见了挂在手绳上的木牌,毫无感情:“燕子,那的确是我们屋的,跟我走吧。”
她就这么被人拉走,都来不及问清楚到底怎么了。等到了外面,她才发觉这里是无尽的长廊,一排或是点着灯或者暗着没有人气的屋子,阴冷潮湿,还有泥土的气息。
她实在是想知道些什么,问了一路,什么都没听见。
现在的喜鹊就是个哑巴。
她算是摸着了喜鹊的脾气,一肚子的话是打在了棉花上。
她只是,想知道她是谁。
醒来之后,先前的一切都是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年纪,长相,家在哪里,什么都有没有,可就算什么都没有,她也不想接受燕子的身份。
进了屋子,里面还有好几个姑娘,看见她进来,悲哀又夹杂着欣喜。两种情绪同时浮现在脸上,她往后退了一小步。
喜鹊不管她怕不怕,推着人进了屋。她人生地不熟,其他姑娘也不说话,只好自己找了张靠墙的空床。
坐进床角的时候,她看见了满是刻痕的石墙。
一个正,两个正,三个正……她拨开褥子,还想继续往下看时,薄薄的木门被敲得震天响。
她懵着脸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其余人都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明明害怕得不行却要满脸笑容。
喜鹊一把将她从床上拽下,给她整理了衣裳。
这次,喜鹊说话了:“不要顶嘴,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听话一点,这是规矩。”
喜鹊见她站好了,去开了门。
五六十岁的妇人板着脸走进来,干瘦得就像是骨头上裹了一层的肉,刻板僵硬,眼珠子却灵活得很,转个不停。
她慢了点拍子,堪堪弯腰,学着喜鹊喊了声:“嬷嬷。”
没人抬头,她也不敢。
嬷嬷:“喜鹊,身子怎么样了?”
喜鹊恭敬道:“好多了。”
“那就好,等会儿去大夫那里再看看,不然病好了也不知道,”嬷嬷意味不明地哼了声,走到她跟前,“脸抬起来。”
她记着喜鹊的话,顺从地抬头。嬷嬷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像是在看砧板上等着卖出去的活鱼。
盯了许久,松开捏红的下巴,拍了拍她的脸蛋,满意道:“就你了,喜鹊晚上带她出来,不用教,客人说了,喜欢纯一点的,什么都不懂的最好。”
其余的姑娘顿时松了一口气。
喜鹊乖顺地点头:“晓得了嬷嬷。”
虽说没了记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周围姑娘悲悯又暗自庆幸的眼神中,她猜出了钱府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
她这是进了花楼了。
手脚比脑子更快,她一把推开身边的人,直直往屋外跑去,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人抓了回来。
准确地说,她是被绑回来的,嘴里塞了布团,踢着凳子腿,期盼地望着喜鹊。
喜鹊捂着胸口闷咳:“都和你说了要听话,为什么听不进去呢?”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她费口舌。喜鹊利落地为簪了发,添了妆。
“嬷嬷眼光真的好,漂亮得跟个小仙女似的,”喜鹊不是没看出她眼里的不服,她是过来人,早就磨光了脾性。对着铜镜,喜鹊让她看看自己,“但漂亮没用,还要审时度势。你是初犯,他们会放过你这一次,下一次,就不是这样了。你自己想死也行,我不拦着,但你找个没人的时候跑,别害了其他想活着的人。”
“燕子,这就是命,你想活下去,就得认命。”
认命?她在心底恨恨呸了一口。
她既然是仙女,就决不是折翼的鸟,什么垃圾地方,她一定要出去。
……
入夜时分,钱府门口。
“游公子,既然到了我的地方,最后一晚了,您离开前不如随我去钱府逛逛?那里的湖心阁可美了。”大腹便便的富商听过游息的名头,万境山最离经叛道不守世俗的公子哥,一定是同路人。
“朱老爷,在下还有要事,就不去了。”游息笑着,桃花眼里藏着厌恶,虚空挡开朱老爷的手。
他本来在山下过得舒坦,却被师父一封书信召来,说与朱家有点交情,让他去帮帮朱老爷,挣点名声,赚点银子,最重要的一点,得有头有尾。
朱老爷听懂了,听得太懂了,凑身过来,猥琐得很:“懂,我懂。”
想着什么时候能走的游息:“……?”
即使不情愿,可但凡还有一个时辰的期限,游息都只能跟着朱老爷往钱府里面走。越过来回走动的侍女,忽略周遭阴冷的风,满眼是雕栏画栋的亭台楼榭与金贵少见的花木。
这钱府就做点胭脂生意,居然能有这么丰厚的家底,有些花木万境山都没见过。
朱老爷见游息还在打量,以为他也起了兴致,杵着他胳膊,小眼睛盯着那些妙曼的姑娘,嘿嘿笑:“游公子,这都是前菜,算不上什么,里面的才是大菜呢!”
游息眯着眼,盯了朱老爷片刻,将那抹不同寻常抽了出来。看向引路的下人即将带他们进入的地方——
钱府水池中心,五层飞檐悬着一排的金丝镂空灯笼,在夜空之下金碧辉煌的阁楼。
阁楼二楼,她被套上几层轻薄的衣裳,等着点了她的客人进来。她是想逃的,喜鹊让她不要想,说每间屋子外都有侍卫守着听着里面的动静,她出不去的。
她不太清楚这位姐姐存着什么心,坐以待毙是万万不可的。门不能走,不是还有窗吗?
她从窗子探头,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池水。月色下泛着盈盈冷光的水面,让她有点不寒而栗。
心里还在想着,门已经被打开了。
她赶紧回头,挡着大开的窗子,露出颇为心虚的笑。
喝得醉醺醺的胖子看见里面的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手一个呼开扶着他的护卫,自己正了衣冠:“我的心肝小宝贝,快来让爷瞧瞧——哎呦!”
胖子红光满面地滚了进来,撞了一连串的椅子。
门口的侍卫见了这样的丑态,忍着笑关上了门。
她心想: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要不直接动手?
她顺手抄起花几上的瓷瓶,慢慢站到了正在挣扎着站起来的胖子身后,刚想下手,胖子又被地上的毯子绊倒,巨大的声响立即吸引了门外的侍卫。
他们警惕地推开门:“怎么了?”
胖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丢了脸想打发人:“没、没事,我又摔了。”
侍卫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着乖乖站在一旁的姑娘,点点头,又关上了门。
这一闹,她心里有了数。看来,不能急于求成。
幸好胖子酒劲上来了,又接连摔了两下,这会儿眼冒金星,趁着他不清醒,溜了他几圈,动静挺大的,胖子一直在喘气。
期间外面的人开了好几次房门,把这位胖老爷气晕了,吼了几声,再有点什么,侍卫也识相了,都是情趣,相互笑笑,走远了些。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胖子:“小宝贝别跑啦,该干正事啦。”
她也这么觉得,翘着小手指:“爷您要不先去床上躺着?”
“好啊好啊。”
就是现在。
一瓷瓶砸下去,胖子嘎着嗓子,两眼一翻倒在床上。
她自己这身衣服是穿不出去的,虽然嫌弃胖大爷的品味,但她没有其余的选择了。扒了他的外裳套在身上,想了想,又扒了他所有的衣裳,扯开被套,撕成长条,将人绑在床上,塞满了布团。
剩余的布条挨个绑好,一头丢出窗外,一头绑在床腿上。
二楼还行,她要跳窗。
人都爬出窗子了,才发觉这番逃跑的动作过于麻利,让她也不免怀疑自己失忆前难道是个手艺人?
游息在房内闭目养神。
不久前,他噙着泛冷的笑,打发走了屋里的姑娘,赶走了这几间屋子的侍卫,关上门,守着隔壁陷在温柔乡里的朱老爷。
钱府明面上做着胭脂生意,里面却是个极乐天。建在宅邸的花楼,这些人真是独具匠心。
他耳力极佳,整座阁楼各种声音,欢愉、痛苦、咒骂、啜泣,以及只有他能听见的哀求,声声不落地入了耳。
但这些与他无关。
钱府能藏这么多人,朱老爷进来也轻车熟路,没有点后台显然是不可能的。他不想多惹麻烦,放下剑横在身前。
窗外,哼哧哼哧的呼声随着风飘进来。游息睁眼提剑,来到窗前,小心地推开半扇窗。
跑路被发现的姑娘抠着阁楼木头间的缝隙,在半空摇摇欲坠,瞧见里面公子还有心思跟他打招呼:“嗨?”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从这里落水一定会被发现,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进屋。
不巧,她楼下的那间很热闹,听得她脸红心跳,反而隔壁这间安安静静。她当机立断,不等这位俊俏得过分的公子答不答应,不请便荡了进来。
游息:“?”
暂时捡回来一条小命,靠着窗捂住心口,还不忘朝着他:“嘘!”
游息扫了她一眼,看出她不是刺客,这身装扮倒像是要跑路的。游息有了数,只当她是个忍受不了来求救的:“姑娘,我救不了你。”
“我知道。”她压根没指望有人能救她。
“知道什么叫折忆的仙女吗,”她毫不犹豫地指着自己,“仙女会自救。”
游息:“……”
她走回窗前,探出半个身子,解开垂下的布绳后,走到燃着的油灯旁边,眼里都染上了火光:“我想烧了这地方,你要不先走?”
游息:“这里除了客人,还有不少姑娘。”
她放弃了这个主意。
游息:“你不如自己跑。”
“不行,我跑了,和我同屋的姑娘怎么办?”她是有良心的仙女,她得想想别的办法。
游息略一停顿,看向她:“你不一定能跑出去。”
“刚才我不确定,但你没有告发我,所以,我一定能。”
她小心爬出窗子,一点一点靠近水面。
游息觉得这姑娘很有意思,今晚的话多了:“你知道水里有什么吗?”
“不知道,就算有,连星子都没有的黑夜我也看不见,”人无声地落进水里,姑娘冒头,吐出个泡泡,“公子,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这么一句话。”
游息:“什么?”
小姑娘色胆上来,弯眼笑着:“你长得真好好看。”
游息压着精致的眼尾,兴味盎然地搭在在窗子上看了许久。微微泛起的波纹停歇之后,水面中心倒映出今夜唯一的星辰,明亮的星光摇晃而来,蜿蜒入眸中。
游息指尖顿住,望向闪烁的参星,须臾愕然,笑自己多心,合上了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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