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惊诧于红色的花朵。

但他们也无比兴奋。

他们终于找到了。

红色是血的颜色。

有人拿走了我的枝叶，去编织新的身体。

红色的烛火会促它们生长。

我想，我得告诉他们。

……

深夜。

云层低垂。

碎银的月光铺满了邮轮行经的航线，海风一个劲地把潮湿的水汽往屋子里带。

三楼的某间卧室里，屋子里绕圈地摆满了红色的蜡烛。

低沉的吟唱从帷幕后面传来。

威尔逊躺在房间中央。

浓厚的熏香足以让他的脑子昏沉，但肢体上肉跳的疼痛又把他从昏迷的边缘拉扯回来。

有人在清理他腿上的腐肉。

他看见披着黑色斗篷的医生，身边放着新采下来的蔷薇，是他们培育出来的红色品种，他们把这项工作称之为嫁接。

古老的传说教会他们获取植物再生能力的秘密。

而他是这项神迹的一个试验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荆棘被剥去，留下新生的枝桠，医生捏着一头，把它们削尖。

扎入还在流血的断肢。

医生的动作细致轻巧，像插花一般。

如果操作的对象不是人体。

“这次可以支撑多久呢？”米勒捏着毛巾，擦去他头上冒出的汗。

这时候米勒还是他的未婚妻。

“还需要更贴合的血肉。”医生处理完手上的最后一枝花。

天光已经乍亮。

他们马上要进入航行的第二天。

黑色棺材已经从货舱里运上来，一字排开，医生小心把威尔逊转移进去。

他们即将进行到最后一步，为深海献上足够多的血肉。

棺木将在深夜与海浪同眠。

种子会溯流而上，多年之后，同样的身体里生根发芽。

余光里，威尔逊看见史密斯夫人躺进了旁边的棺木。

另一边米勒手里的刀扎进了琼斯的胸口。

血腥味是威尔逊与人世最后一丝联系。

“把他们都送到货舱。”安娜吩咐道。

随着米勒夫人被送到货舱，安娜邀请的客人已经一个不剩。

“可惜希尔了。”

她惋惜道，这本来应该是为她宣扬神迹的最好助手，但能成为土壤，也算是物尽其用。

“准备好了吗？”医生收拾好地上遗落的枝条。

“已经把信件给他了嘛？”

“是的。”

会有人再组织一场航行，来迎接久违的药物，没人能背叛神赐下的烙印。

安娜拿起地上的蜡烛。

火舌舔舐着垂落层叠的帷幔，天际边沉着一抹亮色。

那是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

同一时刻，一轮炙热的火团在海面升起。

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中。

安娜转身躺入荆棘布满的棺椁。

流血的痛感和她在无数人影身上看到的一般，密密麻麻，啃噬着每一寸皮肤。

她听到邮轮上四面八方响起的尖叫。

巨大的眼睛雕刻在房间上方。

注视着即将长眠于此的祭品。

神会带你们得到安息。

她合上眼。

……

威尔逊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几十年前的事。

可能是现在的疼痛与那时候相当。

本来完好的皮肤因为外力撕出一道道裂痕，他现在的背部空得像个筛子。

充当器官的蔷薇枯萎得垂落在空荡的胸腔里面。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史密斯夫人站在一旁，皱着眉头，她现在看起来和小史密斯越来越像了，“不是说生命力都会转化到我们身上嘛？为什么他的花泥会被毁？”

她刚刚已经去楼上的花园看过了，被翻得一塌糊涂。

好在她早就把自己的“花泥”移走了。

史密斯先生被丢在房间的角落里，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他还活着。

“我们谁也没有办法保证其他人没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安娜推门进来，摘下来的手套丢在一旁，“就像你自己也没有看住小史密斯一样？”

听不出起伏的话，史密斯夫人愣是沉默下来。

“她现在在哪？”

她转而问道，这是她最重要的材料，可不能出问题。

“房间里，不过也说不好她会再往外跑。”安娜从史密斯身上采下一支蔷薇，花瓣已经呈现和血一样漂亮的红色，“快成熟了吧？”

“是的。”贝克医生回答道，他还带回来跳海的负责人尸体。

一簇簇黑色的蔷薇在他身上生长，又在盛开时被修剪下来，补进威尔逊残缺的肢体。

血把它染红。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威尔逊疼得直打滚。

“你现在像一只垂死的狗。”史密斯夫人还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地上的毛毯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一半是血，一半是威尔逊疼出的汗。

贝克医生的动作在十分钟以后结束。

威尔逊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身后的伤口肉眼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踉跄地重新站起来，

但这种效果不会持续太久。

他们实验过，黑色的蔷薇能维系的时间很短。

只有通过完全一致的花泥，移栽红色的蔷薇，才能获得长久不断的生命力。

“你不该请希尔来。”琼斯夫人站在一旁，顺手丢了一个毛巾给威尔逊。

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

她都给他们的行动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甚至妄图阻止他们的行动。

“很快就会结束了。”安娜看起来没有听进去琼斯的抱怨，暴风雨让她的心情变得糟糕，“还有埃文斯没有醒来呢。”

在蔷薇花园时，安娜带走了两支蔷薇，一支送给了威尔逊，一支留给了史密斯夫人。

于是他们都回来了。

她记得，那时候埃文斯跟在她身后，也同样受伤了。

在她的计划里，埃文斯应该是第三个回来。

但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还和希尔一样，并没有任何回来的迹象。

是哪里出错了呢？

泹泹的水痕里，隐约照出安娜的眼眸。

仔细看，那个地方竟然是一朵蔷薇。

“咳——”

地上的人影突然弓起身子，苍白的手指拽着身下的地毯。

因为过度紧张，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她大口喘气着。

“欢迎回来。”

琼斯伸手扶起地上的人，昏迷太久，她的身体一时间不能适应站立。

米勒靠在琼斯身上，这张脸说实话很陌生，有很多年头没见了。

她虚弱地冲琼斯笑笑，再一次低头，看见地上躺着的人——那是她年轻时的模样。

时间明显地在这张脸上流过。

她看到自己一点点老去的样子，眼角下长出皱纹，嘴唇慢慢失去血色。

那些皱纹不再满足于脸上的皮肤，它爬上脖颈、手背。

长眠于深海没有见过的季节流转，这一刻，在这张曾经属于她的年轻面庞上一一演绎。

直至停在某一个瞬间。

米勒别开眼睛。

她不喜欢这张脸。

“我想看看镜子。”她说话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声调确实迫不及待的。

她太想看看安娜承诺过的新世界了。

毕竟安娜本身就是一个神迹。

她见过在花会上，安娜重新走下轮椅的模样。

这次轮到她自己了。

米勒接过镜子的手时颤抖的，那张脸。

“哈哈——”

米勒大笑，安娜确实没有骗她，她低头看到的那张脸，一点点、无保留地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生命力在一点点充满这具沉睡太久的躯体。

“什么时候可以处理掉她呢？”

米勒可是记得，荆棘搭建的联系是可逆的，如果花泥被破坏，这些输送过来的生机和时间，又会被重新夺走。

不然为什么威尔逊现在这么狼狈。

“快了。”

安娜终于转过身，与她共享过秘密的人都站在这个房间里。

隔着几十年的时间，也算是好久不见了。

雷鸣碾压过海面。

青白的闪电撕破天际。

当亡灵从深海爬出，死亡将被逆转。

“该去找他们了。”

安娜吹灭窗台上的蜡烛。

漆黑天幕连同深海一道，化作辽阔的祭台。

祭品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