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朱枞

朱枞记得这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是个晴天,太阳亮得发白,离他好远。

他打电话给钱淼,是女儿接的,脆脆的声音,说爸爸下雪啦。他也高兴起来,问她怎么不下楼堆雪人。女儿说要和叔叔吃完饭回来再玩儿。他没继续往下问,握着手机往客厅方向走。那边换钱淼接了,问他有事吗?

昨晚阳台忘记关窗,北风一阵阵往里灌,朱枞外面只套了件不防寒的毛衣,现在像宿醉之后被人抛在了海里。

过年回来吃饭吧。他说。等了一会儿,钱淼说,再看吧,我爸妈想去东北玩儿一趟,阳阳也去。他吸了下鼻子,在桌上找到包拆开了的烟,拿着打火机去阳台。她说,你还有别的事儿吗,我赶时间。他说,没了,你忙吧。电话挂了,他低头看了眼,通话时长五分钟不到。退出界面,屏保是女儿四岁生日时照的,穿公主裙抗把唬人的塑料枪,自己选的。

他和钱淼是相亲认识的,接触了五个月,互相觉得挺聊得来,又处了五个月结婚,办酒席的时候来了好多老同学,没有陈榕。朱枞之前尝试联系过,但她好像高中毕业之后就人间蒸发了,连同那起古怪的失踪案。他们所有人都走过了那座桥,只有陈榕还坐在那里,像一个守墓的,要等那座桥燃烧起来。

一年之后女儿出生,他母亲拿出一笔钱打了套金子,还有只平安锁,锁下面坠了小铃铛,老虎形状,他女儿摇头晃脑笑的时候,铃铛也响。这声音传到朱枞耳朵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慢慢变得可怕起来,把锁摘掉,铃铛还是在响。他想起小时候和他爸看恐怖电影,雾气弥漫中传出忽远忽近的铃铛声,雾里藏着苍白的鬼,他爸也不见了,朱枞感到害怕,叫了两声,发现自己在雾里。喉咙极其干涩,雾好像烧了起来,他几乎睁不开眼,飘忽的鬼趋近,纸片一样的脸上变换着许多人的眼睛。陈榕坐在这些人的眼睛里面,一身的血。

这场梦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个月,他爸总是会在电影中途消失,他也总是会走进雾里。为了抵抗雾中那些眼睛,他尝试过熬夜,吃药,甚至在枕头下面放了一把剪刀,但都没起作用。他在凌晨睁开眼睛,惊恐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张诡笑的脸,精神几近崩溃。

在被它侵袭的第二年,钱淼爆发了,指责他在家庭中的不作为,对自己的漠视。面对突如其来的控诉,朱枞哑口无言,眼前这个声音嘶哑,披头散发的女人,被自己丢弃在荒芜的沼泽地,一点一点往下陷。钱淼又夺过他的手机,在文件夹里找到一张照片,横给他看,问照片上人的是谁。他说,高中同学。她冷笑说,你喜欢她,结婚了还念念不忘。朱枞点头,然后又摇头,有点麻木说,她人不见了,或者可能早就死了。钱淼把手机砸在他脸上。

签离婚协议那晚,朱枞又做梦了。这次却是一片海,中央有一团亮光,他拼命地划船,想靠近海中央,等到近了,他才发现那不是光,而是两个人,两个着火的人,其中一个叫刘子默,是那张照片上的人。朱枞很后悔,他不该撒谎——学校里没有叫刘子默的人。

这场雪太大了,像剪碎的棉花砸下来,又重又黏。长南县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哪怕是他高中那年。那年本地报纸两则头版新闻,一则是少女失踪疑案,一则是寒潮带来暴雪,导致公路堵塞,出了连环车祸,死了八个人。那年还发生了两起大火灾,一起二氧化碳中毒,九起车祸,最后一起是司机酒后驾驶肇事后逃逸,死者是一名中年男性,听说现场极为血腥,内脏在反复碾压的过程中被挤出体外,肠子流了一地。事故发生在半夜,监控也只有少数路段安装,附近报警的居民目睹了全过程,还记下了车牌号。第二天肇事司机来自首了。

是他母亲去认的尸,脸是看不清的,身体的躯干很勉强地拼凑在一起,总之她认得的。

那年冬天格外冷,长南县像座孤岛被隔绝开,他匆匆忙忙地搬家,升学,朱枞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回到这里,但人生好像成了个圈,他最终又回到这里工作,结婚生子,他从这里离开,却又从这里开始,那些噩梦是对他的惩罚,诅咒他会永远困在那个冬天。

朱枞在阳台站了太久,烟已经灭了。他这才发现搭在一旁的晾衣架散了,重新搭起来的时候他母亲也醒了,远远问他刚在跟谁打电话。他说,钱淼,她和阳阳过年不回来吃饭了。他母亲双手抱着热茶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说,大人矛盾,小孩遭殃,你再劝劝,孩子这么小,不能没有爸爸陪着啊。他说,嗯,我晚点再打电话问问。他母亲望着远处,不知道在看那里,说,我想阳阳了。

雪停之后的几天,道路被清扫得彻底,没有半点白的痕迹。朱枞陪他母亲散步去老年活动中心,一群退休的老头老太聚在这里打麻将,娱乐性质地算几分钱。他母亲退休之后常来这里,算为数不多的爱好,中午吃完饭溜达到这里摸几圈,四五点走,说是预防老年痴呆,慢慢还和几个牌友熟悉起来。

朱枞的车停在门口,和母亲分开之前,她叫住他,说,我过年想去烧几柱头香,心里总不踏实。他说,挺好的,去哪座庙呢?他母亲说,佑民寺,给你们求些平安福,你和钱淼的,阳阳的,还有小赵。他说,小赵叔不信这个。她说,带在身上,菩萨会保佑你们的。他看母亲的眼睛,觉得还有话没说出来。

长南县在这几年经历了一次规划改造,一座很大的新华书店迁址,原先的地方盖起了商场,一层卖金银,二层男女服饰,三层饮食娱乐,四层是影城,人总是很多,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拥挤在这里。朱枞去过几次,但还是想念之前的新华书店。他念高中那会儿,新华书店也不叫新华书店,叫电脑城,因为它旁边的建筑大楼里汇聚了各种电脑贩子,专坑不懂门道的人。他只在一楼配过副眼镜,老板说是批发价,不赚钱的。后来书店搬走时,电脑城还在,眼镜店早换过许多牌子。

一段时间以后他联系上陈榕,得知她一直住在那里附近,租的老小区,从青阳路拐七**十个弯就到了。她在电话里说的时候忍不住笑了,然后说,五楼,没有电梯,但是阳光很好。他说,你以前说要买大房子,要在阳台搭个吊床。她说,买不起,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她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不像梦里那样。他说,你一直在长南吗?她说,毕业以后就回来了,落叶归根嘛。他说,落叶?你是常青树。她没有说话,大概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又说,从没在商场碰见过你。她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们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朱枞是个例外,好动,总往人堆里钻,恨不能长再长八条腿,分成四个人,人能到得了的地方都想去一遍。玩儿的多了也腻,他从没出过长南,每次放学回家路上,看见桥下那条废弃的轨道,总幻想驶过一趟列车,坐人的不行,最好是装煤矿的,有一节一节敞着的铁皮箱,他就趁着机会跳进去,往太阳落山的地方驶去,把他的父母、长南,把整个世界都扔掉。

这么想也不过瘾,陈榕叫他写下来。他觉得新奇,又有点怯,他语文作文从没上过35分。陈榕说,你别怕,就当写日记,我们都不看你的。他想想也是,于是把家校手册撕了几页下来,每天写一点,凑到了一万多个字。他还记得开头是这样的:

我是Z县的一只猫。这儿的人都死光了,猫也死光了,所以我应该是这儿唯一存活的生物。第一个星期,我只找到老鼠的尸体,在下水道里堆集成好几堆,底下是酸臭的泔水。我是只文化猫,书上说了,这种老鼠不能吃,吃了会死猫。即便书上不写,我也明白这一切都不太对劲,Z县是待不下去了啦,我该走啦。

可是该去哪里呢?我是只瘸腿猫,其他好腿猫说Z县的西北方是一片汪洋大海,看不见头,我们的祖先都是从海的那边来的。而Z县的东南方有座活火山,整日乌云密布,云层中还有轰轰的雷声,像我这种身体有残疾的猫,在离火山好几百米的地方就会被雷劈死,然后尸体被厚重的火山灰掩盖起来。至于西南方向,谁都没去过,据说Z县有年轻人去那里探险,却迷失在大雾中,他的家人在雾外摇了四十九天的铃铛,依旧不见踪影。一年之后,年轻人突然回来,可他却老了三十岁,穿得一身破烂,神智不清,回家不到三天就死了,死前口中还喊着妈妈。

看来只有一个地方能去了。东北方向是荒地,草有七只猫那么高,地上铺着好长好长的铁轨,我曾经误闯那里,回来之后做了三天的噩梦,梦中有破败的火车从远处鸣笛而来。我脑中的猫小小说,别去,那里没有火车经过。另外一只猫壮壮说,别去,那里晚上会有幽灵列车,它会把你带到一个没有天空的地方。猫小小和猫壮壮激烈地争辩,都想要阻止我。

但是不管啦,我是只喜欢做梦的猫,我要去等火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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