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杀元卒事后,元睢被迁移到另一住处。
塞北之地苦寒,官邸是御敌型高楼,古老而有气势,后堂数不胜数的官吏居所,房屋院落占地不小,元睢现下的住处,便有着一座敞朗的前庭。
可惜他没机会出前庭,他被绑在屋内的刑架上。
晌午时候,双扇木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了。
元睢一点点抬起头来,看见站在逆光处的人影,红裳烨烨如太霞曳地,羽衣是拿白鹤毛拈了线织成,真真霜毛玉羽,光华璀错,一点瑕翳也无。她启明了他因久禁阒黑而晦滞的眼睛。
奉瑾手提一个竹雕三层食盒,非常灵巧地跨进了门槛来。
“大哥哥,今天愿意好好吃饭了吗?”
她放下食盒,轻描淡写地抱怨着。
“鱼肉很补身子的,你为什么不爱吃呢?你都不知道在塞北,鱼有多难抓。”
在大坑翻出的泥土尚且新鲜湿润的那个晚上,她派人送来的菜肴居然还是鱼肉,他大怒之下,一手把整盘白鳞脍都打翻了,她不愠不恼,又送来红尾羹,这次两个侍女强制着令他吃下了,他饥饿之下无力反抗,鱼羹不费咀嚼,一直通过喉咙入肚,解缚之后,他发狠地给自己催吐,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后来,他就被绑在这刑架上了。
他照样被强制喂食,却再没有机会呕吐。奉瑾说,这绑刑架的站姿有益于他的消化。
元睢脖子上套着铁链,不得不仰起头来,无法自然地垂下去。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刑架一阵颤笃笃,铁链相互撞击,在空旷的屋子里不歇地作响。
他靠这刑架与铁链,支撑着虚弱的身体。
奉瑾走过来,伸手稳住刑架,毫无惧怕地迎上元睢的视线。
他们彼此四目对接。
元睢却清晰地知道,外表愈是安详,内里愈是翻涌。
对当下这副相安无事的情景,他怀持着一种冷眼观看、啼笑皆非的态度。
她为祸塞北。
她坑杀了他的属下卒。
——“当年竹林缔盟,你中道相违,金蝉脱壳,一定感到相当得意吧?”
——“是啊,望着你们徒劳掬泪,我惟有暗暗嗤笑而已。”
元睢凝视着她的脸,慢慢地点了下头:“我愿意。”
奉瑾轻轻一笑,双靥上的金钿约略一闪:“极好,不过还是辛苦大哥了,站着吃这一顿吧,我怕你诓骗我,趁我不留神又给打翻了。我带一趟饭太不容易了,这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
奉瑾把食盒一层层揭开,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诸味杂糅的香气。
第一层是天麻炖鸡,第二层是杞菊粥,最下层是两颗小灯笼般的柿子。元睢微微诧异,里面竟然没有鱼肉了。
奉瑾夹了一箸鸡肉,递到他嘴边:“吃吧。”
鸡肉上沾着葱末,元睢偏了偏头:“我不喜欢葱。”
奉瑾惊讶:“你以前也不……”稍一转念,多少人还跟以前一样呢?便笑了笑,从容地挑开了。
“好了,你张嘴。”
元睢低下眼睑,吃得很舒缓,很安静,一时屋里只有竹箸和碗盘碰撞的细小声音。
奉瑾一边喂他,一边散漫地提醒:“我跟你说啊,住在这里不要出门,出了门也给我装哑巴。我跟他们说你被我拔掉了舌头,如果你让人发现了,他们问起我,我又没话答的时候,只好真的把你的舌头拔掉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我怕你说话忍不住自称孤。”她粲然一笑,露出尖牙利齿,“他们听了会把你抓起来,我听了会把你抹了脖子丢河里去。”
他不说话了,在她转身换菜的时候,眼光落在她放在桌面的书卷上。
她出入都袖着一卷书,那书的名目时常改变,不是什么经典著作。
她回过头,留意到他的眼光停在书上,又笑了笑:“我需要不断学习新的东西,经典看得多了,这是一些外界传来的策论,十分新鲜有趣呢。”
元睢未置可否,半晌,他道:“吃饱了。”
奉瑾皱眉:“就吃这些?”
她转身换了一碗杞菊粥:“等等,这个粥是我亲手煲的,清心明目,轻身益气,你一定要喝。”
半是威胁半是哄劝。
元睢低低叹息一声,非常温和地道:“我真的吃不下了,臣属死了,总归还是有些难受。”
奉瑾用力扣住碗的底部。
看似和睦的气氛被打破了,这一刻的二人,又恢复了原本的针锋相对。
“难怪今天答应吃东西呢,是准备好蓄养力气对付我了?”
奉瑾伸直了背脊,下睨着他。
她左右眉嵴高耸,颧骨内收,鼻梁挺翘,作男儿装束的时候,予人感觉十分俊俏,真正作回女儿装束,反倒不如一些富有风情的美人,因为骨骼太标致,带些男相,嘴唇总是紧紧抿着,显得倔强而锐利,只有笑起来眼角略略弯一点,才会流露出女儿家的天然妩媚。
不过她依然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脸型有棱有角,美得如一方传国玉玺,尤其两只眼睛,机灵璀璨,一闪便把人吸摄了。
那一瞬间元睢不由暗想:他自己被相士称为“龙章凤姿”,可这小小塞北,竟也藏了一位“龙章凤姿”呢。
究竟是相士的判词夸大,还是他俩当真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两个人?
奉瑾俯下身子逼近元睢的脸,那么近,元睢前面老是簌簌地飘着她衣服上的羽毛。
“你还是死了心吧,这里不是上都,一个听你的人也不会有的。”她撩撩元睢散乱在脸庞上的发丝,认真观摩他的态度,眼睛亮得吓人,又似残忍,又似快意。
“你不就听我的了吗?”他眼神纵容得像是看一个孩子。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奉瑾一愣,随即明白他指的是方才令她挑菜之事,面上浮现一股恼怒,终于有了一点点让元睢觉得熟悉的神情。
她把脸离得远了些:“大哥哥,我准备先旁略郡县,后取中原。”
元睢嘴唇一下紧阖,他别过头,隐忍不言。
她直勾勾地盯住大哥,像是得到一件新玩具,不玩又心痒痒,玩过头又怕玩死了。
猛然间,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抓了出去。
在元睢的头顶,她摸到一左一右两个凸突的、角一样的东西。若不是动手去摸,平时覆盖在乌发下面不算明显,却拱得颅顶微微高耸,有如神智天授。
她眼神一凛,用手狠命地掐着那两个“角”,元睢眉心一蹙,呈现出痛苦忍耐的表情。
换在从前,她顶多敢拽扯他的头发,哪里敢为如此大不敬之举呢?
奉瑾很快松开了手,却是难以置信,带着点戏谑,冷冷地笑了。
“以前我就想摸摸看了,传说太子天生龙相,头角峥嵘,我还以为是元赫故意造假的呢。”
奉瑾提着食盒翩然离去了,不忘把已经顺从的元睢放下来。
元睢被绑在刑架上许多天,一得回自由,整个身体都跟散了架一样,酸痛不已。
他用手撑在木地板上,神志昏聩起来,也许是太累太累了,眼前团团发黑,一下倒地就沉沉睡了过去。
元睢睡了很久很久,到第二日接近中午,才醒过来。
他打开了那两扇一直在他视野之内却触碰不到的木门,立马看见一片“黄金甲”开得翻腾了起来。这些是大魏最上品的黄菊花,足足有齐腰高,尖瓣繁密如鳞片,真像是将军的黄金锁子甲一般。
他视线慢慢往上移,移至花丛中凝立的少女,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少女怀抱着一大板用布包裹起来的鼓鼓囊囊的东西,最上面搁着一卷跟昨日不同的书籍,羽衣红裳被风吹得忽起忽落,妆靥点金的脸容异常陌生。
她相当重视自己的女性身份,不但打扮,还打扮得隆重其事,只是元睢仍能从她的绛唇间听见孩子一样的声音:
“大哥哥,我又来啦。”
他长睫轻轻抖动:“你这样闲,不用去管你手下的人吗?”
“一般来说我是很忙的,抽出时间来看看你,是为了避免珍贵的俘获对象有所损伤。”庭院正中放着一副青石桌椅,她施施然坐下来,笑笑,眼睛弯成一泓清光,“至于战场那边,有人替我去的,我可不敢亲自去。”
她说得奇怪,他却并未深思。
她以主人的口气吩咐:“坐吧。”
他微微阖着眼,在对面坐了下来。
屋子里一直放着奉瑾准备的干净衣衫,他醒来后,简单地清洁过自己便换上了。一身严整的深青衣衫,广袖垂落时没有一丝褶皱,往上看,乌黑含光的长发松松地披向脑后,脖颈像冷玉一般延伸到衣领下,衬托着堪称壮丽的容貌,果真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教人观之忘俗。
恢复洁净与尊严,他仍然是名传遐迩的东箭公子。
奉瑾看在眼里,心底也觉满意,因着这洁净与尊严都是她赏赐他的。
她继续吩咐:“为我斟茶吧。”
元睢僵在原地片刻,还是伸出手来,在桌上斟了一盏茶水,推到奉瑾面前。
奉瑾将茶盏拿在手里,轻轻啜饮一口,品尝着,最初平淡无味,愈发感到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弥漫齿额之间。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像是个冒充大人的孩子:“大哥哥的茶艺比我家那几个丫头精湛多了,往后也给我当斟茶奴可好?”
元睢眼睑轻轻下垂,光彩暗敛。这一壶茶水原本就放在这里,也不知是谁预备的,他动动手斟了出来,她便点名要他当斟茶奴,摆明了是随意使唤他。
他没有说话,奉瑾指尖轻轻抚着茶盏,翘起了嘴角。没关系,她准备了另一个战场收服他。
她将茶盏放回原处,再次吩咐:“把桌上的茶具全都收起来吧。”
元睢依言将茶壶茶盏收进托盘,放到了地上,过程一直静默无声。
桌上腾干净以后,奉瑾终于打开了那板鼓鼓囊囊的东西——原来是一整套棋具,那块板子是棋枰,鼓起来的是棋罐及黑白棋子。
她一边哼歌,一边布置了棋局。
像多年前在夷吾山那样,她依旧把他喊作大哥哥,甚至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在使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跟他商量:“大哥哥,跟我定个赌注吧,这一局输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龙章凤姿有两个解释:一是蛟龙的风采,凤凰的姿容;二是蛟龙的文采,凤凰的姿容。比较公认的是第二种。我查阅了章字的单独解释,确实多数与文章相关,却也有一个解释,是指花纹与色彩,也许可以勉强比拟人之光彩。
以上为我个人理解,如有不妥,请指示正。
不过龙章凤姿这个描述我是不会改动了,小伙伴们在这里就当做“仪表出众神采非凡”的意思好了,合十感谢。
以及“顶发耸起,神智天授”化用自《清史稿 · 世祖本纪》,这里当做“额头很高显得很有智慧”的用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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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心悬旆正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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