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学书学剑学棋子

冯赆忙问道:“怎么样?”

归石不说话,绕着他走了两圈,眼神从惊悚,到质疑,到古怪。手指数度抬起放下,似乎想指他,又不敢指出来。

冯赆不耐烦:“到底怎么样啊?”

归石用力地盯着他的脸,好像要盯出窟窿来,好半晌,见冯赆仍如往常一般心无城府地回瞪自己,归石终于镇定下来。

他干咳一声,脸上重新摆出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你资质奇差,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上次给一个痴呆儿摸骨,人家都要比你结实得多。”

冯赆嘴角阵阵抽搐。

脑子一转,自动把归石这番话当成了他对自己的报复:几日前,师尊盛赞了归石的书法,归石待要谦恭几句,冯赆却冷不丁嘲笑道:“狸猫占虎床,得志便猖狂。”归石头上绷起青筋,立时追揍四弟而去。后果无疑是双双受到了大哥的斥责。

他俩一向互相嘴贱,这很正常。

冯赆忍了又忍,没忍住,惯常讥讽道:“我看你果真是小人长戚戚。”

归石上上下下打量他,很快移开视线,鼻子冷哼一声,嘴巴依然是硬的:“我算是白期待了,你身子弱,熬不住,练武想都不要想了。何况我学的是杀人术,出剑要快要狠,不是师尊晨练时,那种你一半我一半的养生路数。战场自有我们这些军人去冲杀,你就乖乖写你的奸臣奏章,再偷偷堆砌一座黄金台,也没什么不好。”

冯赆冷笑:“倘若我最大的作为是在后方嚼舌根,必然要参你一本目无尊上拥兵自重。”

归石怒得双手奋爪:“你!”

他刚要像往常那样收拾冯赆,却不知为何猛然刹住了动作。

冯赆奇怪地瞟二哥一眼,心里猜疑二哥怎么转了性子,但这不影响他持续攻击,对着归石歹恶地笑了起来:“你是怕我强过了你,你就显得太窝囊了吧!”

归石啐了一啐,也学着师尊的招牌动作,手里书卷一下敲在冯赆脑袋上,只是力气比师尊少许多。

“说一句你顶十句,你要实在咽不下,明儿跟我一块习字养蓄剑意吧,书法剑术,同源同理,你造就一身气势,没准儿可以唬唬外人。”

他敲过之后,对上冯赆充满怨怒的眼神,自觉出了一口恶气,嘴角异常凌厉地勾了起来,“当然,你是唬不了我的,保不定还得藏在我身后吭哧吭哧写你那份奸臣奏章。”

令人难以置信,归石倨傲如一棵孤松,从来居高临下看,偏偏写得一手雍容直截的楷书,丝毫不沾本人的轻佻狂放之气。

他书写时,态度浑然一变,一笔一画,法度端严,不以重心欹侧取势,不以左紧右松取妍。

点如坠石,钩如屈金,神完气足,浏漓顿挫,满纸似有剑戟弓戈相缭。

归石一本正经地教诲:“其心光明正大,踈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揜者,其见于功业文章,下至字画之微,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

表面一本正经,其实心里暗暗为自己能把这番教诲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感到得意,眼角眉梢都偷偷扬了起来。

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人如其字,字如其人,都讲究一个“正”字。

可惜冯赆见识他这一手绝活以后,默了一默,嫌弃说道:“楷书从小写到大,我早就写腻烦了,我要写行书,你教我行书的写法。”

又补充一句,“要行草,不要行楷。”

五体皆通最精楷书的归石深深呼吸,一巴掌拍在案面的纸上:“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写吧,祖宗!”

冯赆着迷于此道,日写继夜写,偏偏不肯规规矩矩写到纸上,而是热衷于在北院四壁、学子衣帛、甚至是师尊茶器上留下大作。归石惟恐他到外面乱写惹是生非,于是匀出闲工夫,拿了许多空白直幅一律高高悬吊竹上,同时唆使四弟,有本事往高处写去,少嚯嚯别人。

在竹林南边,竹子长得高,节子也长,又翠又密,真是所谓修竹。冯赆皱着眉说上不去,归石就很嚣张、很用心地把四弟架到肩上,靠近那些修竹,令四弟得以遗下天真烂然的笔墨。

那些字幅逐渐成了书院一景,大哥和三哥时常去看视,拈着字幅来查察是否有了长进,再温和地勉励些“再接再厉”的话头。

无奈作为他的习字先生,归石始终不予肯定。

他的评价是:“给元宝爪子沾点墨,元宝的横撇竖捺都写得比你好。”

元宝是山下一家酒店养的一条黑鼻子白狗。

冯赆实在被他的奚落和挖苦弄得恼火了:“元宝写得比我好,你敢叫它上山来参加师尊的考试么?!”

他在字幅上画了个大大的墨叉,从归石脖子上爬下来,“我不想学你写正楷而已,我要是写正楷,风头必然盖过你!”

冯赆赌气地在案上铺开一张上等宣纸,聚其精,凝其神,全力模仿了一行归石的字——“萤烛希日月之光”。

午后课余,冯赆将这一张“萤烛希日月之光”跟另一张归石写的“铅刀有干将之志”都一齐交给了师尊,眼睛眨得亮晶晶,却道:“二哥有幅字要请师尊考评一番!”

归石抱臂站立一旁,猜到他的用意,不说话,只是冷笑。

冯赆自以为练书够长久够娴熟了,并且他模仿一向很有天分,这样一幅上下句对接,笔迹毫无二致的字纸,师尊未必瞧得出来,只要师尊夸一句好,二哥便无法摆出那副妄自尊大的架势了!他再权威能权威得过师尊么?

不料师尊看了眼第一张,都不动手翻翻第二张,顿时大惊失色起来:“这是子修的字?子修怎么会大退步?子修,你遭到什么丧失斗志的事情了么?”

归石哈一声笑了。

冯赆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

回竹林的路上,冯赆边走边盯着那两张宣纸,忍耐着怒气翻腾的小模样。

归石跟上去,叼了根草,横着眉毛道:“说你你又不听,非要自取其辱。你练书时间短,空有字形,没有精气神意,怎么有胆量舞到师尊面前去的?”

害得他被师尊留下来做了大半天心灵辅导。

冯赆的脸皮薄,恼怒时透着一层红晕,闻言,险些把牙齿挫得发出声来。

张嘴正想问候二哥祖宗,二哥劈手将他两张纸一齐截了过去:“叫你平时老挑食,吃个饭拣来拣去,只要精的肥的,青菜碰都不碰。射箭要下力气,写字是下力气就能够的吗?”

奇的是冯赆喜欢吃肉,肤质紧致,却长不胖,高度也堪忧。

冯赆急道:“还给我!”

“写得没我好看,要来做什么?”

归石往他脑袋上狠狠蹂躏了两把,已是同龄人中孔武有力的少年,手爪没轻没重,给冯赆疼得龇牙咧嘴起来:“二哥哥算什么英雄好汉,师尊不准你打狐狸大雁,却跑来欺负我!”

他从袖里摸到一锭松烟墨,墨首仍然湿润,拿起来就往二哥身上一通乱划。

二哥一身洁净骄傲的白衫,被他搞出一道道狼藉的墨迹,顿时也恼羞成怒了:“冯!小!四!你找死是不是!”

冯赆乘势上去夺回那两张被他视为屈辱的宣纸,兔子一样跑开了。

那边竹林里,睢竹和枚琛正在对弈。

睢竹手间持着一把未著扇面的十二骨白纸扇,怡然自得;枚琛半眯着眼睛,劈劈啪啪地快速打出一颗颗棋子。

冯赆慌忙中被二哥拽了一下衣摆,险些要魂飞魄散,一颗心跳得隆隆响,见到这幕便大喊一句:“大哥哥快救我——”

睢竹一惊回头,冯赆猛扑在他怀里,扯过那一幅青袖来挡住自己。

归石紧追而至,由于忌惮大哥的威严,不得不及时煞住了脚。

冯赆从青袖后探出一颗头,两颊红彤彤,气都喘不过来了,还要得意地向归石做个鬼脸。

睢竹抓着冯赆的双臂:“跑这么急,也不怕摔着。”看了看归石,眼里有无声的谴责。

归石又憋屈又恼恨,咬牙切齿地瞪了冯赆一眼。

冯赆上气不接下气,他想抚一抚胸口,又立刻把手放回膝盖上,紧蹙的眉心被一丝笑意取代:“还好啦,是到了离竹林不远的地方才开跑的,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归石哼了一声,他倒是有及时拽住冯赆,未料脚下绊了一块石头,怕带着冯赆倒下,才赶紧松开了手,自己却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叫你停,你还不理我,仔细哪天就栽了!”

冯赆笑嘻嘻:“死在哪儿也好过死在二哥手里。”

归石啐了他一口:“整天死死死死的,没吐出过象牙来。”自顾自走开。

“好了好了,站起来吧,别动,我的布子都要乱了。”

睢竹把冯赆扶起站定后,一侧身在棋盘上放了一颗白子。他与枚琛专注于棋盘上的厮杀,珠玉出怀袖,龙蛇走肝脾,你一步我一步,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纵横捭阖的气势。

冯赆也难得静默了下来,傍在大哥身边,炯炯地盯着黑白纷繁的棋盘。

睢竹自眼角瞥见冯赆,腾出方才持扇的那手,抚上他脑袋揉了揉。

“我输了。”下过八十手,枚琛已输掉一半棋数,不由得闷闷地叹了口气,“大哥不必再让着我了,我看得出来。”

“你这里再布一子,就能起死回生了。”睢竹伸手往对面的藤编碗里拈出颗黑子,替枚琛下在隘路处,瞬间把一角黑子都做活了,“我之前观察你的神态,你应该也是想往那里下的,你一向果断,刚刚怎么不动先认输了呢?”

枚琛端详着棋局,心中推算两步,终于通悟了,腼腆地说道:“我对这里的形势有些寄望,但疑心是大哥为我布下的障眼法,故不敢去碰,至于别的地方,左思右想,得不到破解的法门,索性认负,好过在兄弟面前丢脸了。”

他拈了颗黑子,循着睢竹刚刚指点的那条道路下去,“说起来,我以前最不爱下棋,觉得不如丢进水里听个响儿有趣,现今跟大哥手谈,倒是可以理解这十九道为何适情率意了。”

在此以后,枚琛因其地而制其宜,棋风开始变得缓慢,每一颗子均凝神应对,依次地步步深入,愈战愈勇也愈稳,和睢竹酣战至两百手,居然有一种险胜的势头。

睢竹眼看一两步间要被反追,低头认真地观察棋局,如果旁人也趁此时观察他,就会发现他额上隐隐两条凸骨,直通向头顶两个突起的部位。

终于睢竹拊掌而笑:“难得子息如此谨慎地下一局棋!原本你下快棋,我就有些招架不住,谁知你一慢起来,我更觉惊心动魄了。”

三哥表字子息,微笑着摇摇头:“大哥教了这么久,究竟要有点长进的。”

冯赆待在一旁,东瞥瞥西瞅瞅,总归有些嫉妒。

他把宣纸一团丢掉,按住了一角棋盘,眼睛仰看时,露出一种天真的贪婪:“我不要学剑了,剑只是一人敌,我要学就学棋道纵横,做万人敌!”

阿赆:一只喜食荤血的小凤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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