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美丽的克拉拉

Clara the beautiful (美丽的克拉拉)

——还是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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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被选中去巴黎的事,游艺宫女孩们议论纷纷。老玛丽倒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决定不管怎样也要至少带张卡片送给她。

之后每天晚上,我都辗转难眠。

起初我感到巴黎如梦,等真到了巴黎,又发现巴黎本身就是一个梦。走在街边,我看见画着葱郁玫瑰的彩纸贺卡被撕碎了掉在水洼里,但丝毫不觉伦敦街头的肮脏,只觉诗意。连水果在这儿都变得诗情画意。第二日我们去参观演出场所。身处于富丽堂皇的音乐厅中,我深深呼吸,头晕目眩,扶住离我最近的一块栏杆,那上面雕刻的居然还是一个半褪色的镀金小丘比特像。

巴黎有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美。

“七点钟,音乐厅旁的宴会场里有晚宴,都听清楚了!”

晚宴。

当然,粗陋如我就没有份了。

我服侍克莱门廷小姐穿衣打扮,将几块粉色宝石搭在她优雅白皙的颈背上,仿佛触摸着一尊镶满宝石的海蛇。她走后我还是好奇盛会里将是怎样一番富丽堂皇,心不在焉和其他后台工作的女孩儿们一起简单用餐,往面包上涂厚厚的果酱和奶酪,再四处熟悉环境、确保一切安排停当。

有位高挑的漂亮姑娘陪伴一个小男孩从地毯上走过。

我定睛一看,随后吃了一惊:哪里是什么小男孩,那竟然是一位男孩身高的中年男人。

他们也去参加晚宴!

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去路上跟人打听,这才得知那漂亮姑娘才是个女助手,真正受邀的竟是那个身体畸形的男人。

“那是安多尼先生。”一个女孩跟我解释,“他是这里又名的巡回小提琴手,经常受邀出入宴会和演出。”

“可他的身子,他的身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她窃笑一声,“侏儒症可是他的优势所在。”

我是不懂。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人们看畸形秀,然而一个畸人在大雅之堂哪来的优势所在?

我正思忖,一个女孩突然叫道:“过来,上这里!从这儿能看见门。”

“门?”

“那叫屏风,我听罗杰斯先生讲的。彩绘绢画——”

“绢?”

我们都拥挤过去看,离得太远了,根本看不清,除了几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轮廓画在上面,它们真美。

“我们可以悄悄离近一点儿。”另一个女孩说。

“屏风上的女人画得怪。”

“这屏风可贵了。”最开始讲话的女孩很有把握地道,“罗杰斯先生说这是上个月刚购置的,原本是夏宫【1】里的东西呢。”

“夏宫?”

除了讲话头头是道的女孩,其他人都不知道夏宫是什么,连我都花了好几秒才想起来。

一同想起来的是汤普森先生的信和连他也不曾见证的大火,我突然后退了一步,一声不吭地回自己屋里去,仿佛那宴会厅里有东西叫我害怕。或者一种很像害怕的感情,它让我叼着笔在屋内踱步、坐立不安,正似有所得,忽然间天有不测风云,克莱门廷小姐又面色惨白地叫人给搀扶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晚宴上有不干净的食物吗?”

她摆摆手,转眼间优雅地晕倒在床上,我赶忙全心只专注这一件事,跑去找嗅盐。

找到一半,外面有人敲门,希斯克利夫先生道:“克莱门廷小姐?”

我答道:“克莱门廷小姐睡着了。”

“可怜的姑娘。”他叹息一声,通情达理道:“这样,我们等她醒来,再叫她下楼一趟。”

那时候我还一头雾水,但等十一点钟、我搀扶着虚弱的克莱门廷小姐下楼时,才知道是那场晚宴上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一位年轻的绅士被害。巴黎的侦探被专程请来,与警察共同办案,要查出这一桩做得狡猾又血腥的案件真凶。可怜克莱门廷小姐被那人盘问了几句,仍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这才得到许可回去休息。

我也被搞得紧张兮兮,万幸很快真相大白:谋杀案是一位巴黎夫人犯下的,真是场悲剧。

“她干吗要杀他?”

“谁知道。”我随意抓住询问的跑腿男孩耸肩,“不过这世道里,淑女们犯下谋杀唯一的理由就是爱。”

我正要再问,余光里见着希斯克利夫先生过来了,于是赶紧溜走。

克莱门廷小姐受了无妄之惊,当晚就发了高烧,她这些日子或许跟好好地上舞台表演犯冲。

“演不成了。”希斯克利夫先生第二天早上来问我时,我犯了难:“嗓子都哑了,先生!”

他面色沉肃走了。

我想也是,演出的节目单早已印刷停当,克莱门廷小姐的节目出了岔子,乐队、布景都要重新调整,许多观众难免不满。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克莱门廷小姐尤其闷闷不乐,她要发脾气,不好过的可又多了一个我。

好在晚些时候,又有个跑腿女孩来敲门,说希斯克利夫先生要见我。

我赶快过去了。

他正和另外一些我不认识的先生坐在一处,见了我便招手叫我来。

“这是克拉拉。”希斯克利夫先生用法语道,“负责照顾克莱门廷小姐。”他转向我:“给这些先生们说说情况。”

那些先生们显得不大高兴。当我用法语恭敬地将具体情况解释过,他们显得更不高兴了。在不高兴的心境里,他们变得更为挑剔,其中一人示意着我问道:“她为什么鼻子上围着布,那女演员难不成还有什么感染病菌吗?”

“那倒没有,只是这女孩的鼻子磕破过一回,长得丑。”希斯克利夫先生回答,这对他来讲是实话。我来到克莱门廷小姐手下没多久,法国之行前,他估计都没怎么注意到有我这样一个人。而且虽然比我现在的脸型号小了一些,我那金属制的假鼻子让我得以在大多数人前保守秘密、不必露馅。

希斯克利夫先生朝我确认道:“是这样吧?没有传染疾病?”

“没有,先生。”

他们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辩白。希斯克利夫先生挥挥手朝我出去,同时倾身朝对面笑道:“现在,也许我们可以谈谈补救措施。肯定有一些可替代的演员——”

补救措施。

许多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合成实形,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我脑海,如此强烈鲜明。我人已到了门边,却遏制住呼吸里的颤抖,忽然转过去说:“我有有趣的鼻子,先生。”

他们没料到我突然插这一句嘴。

希斯克利夫先生问:“什么?”

“我的鼻子。”我倔强地直视着他,“我能吓人一跳,也能逗人笑。要是先生们需要,我可以任凭差遣。”我一边说一边往脑后一扯,布条落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金属假鼻子。我这辈子从未主动做过这种事,整个过程像梦游一样,难言的羞耻叫我的两手直哆嗦。记忆里充血的树在眼前晃,耳边嗡嗡直响。

我在干什么呀,我心想。

我这是——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可在假肢脱落的瞬间,整个房间都沉默了。

他们先是都抽一口气,继而像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一样望着我的脸。希斯克利夫先生第一个回过神来,他请示地望着其他人,其中一位先生抬起手:“行了,重新挡上吧。”

我照做了,心在一片深渊之上悬悬欲坠。

那位先生咳了一声,忽然问我:“你会唱歌吗?”

“会,先生。”

“唱来听听。”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我镇定问:“什么歌?”

“随便什么歌。你都会什么歌?”

我会克莱门廷小姐的歌,但我还没大胆到公然承认偷学女主人,便没有唱。我唱了另一支流行歌曲:“金色的小路上,美丽的姑娘。咿——哎——来,牵着我的手。”

可他们又摇摇头。

“不对味儿!”希斯克利夫先生说,那俨然也是其他几位先生的心声:“你来唱这么一首甜蜜的歌太不般配了。”

“是不般配,先生。”

“算了,忘了唱歌的事吧。”另一位先生发话,于是我就知道这次大概是要无功而返了。然而他紧随着道:“去找史密斯,让她给你找身男装,排练排练,七点钟替克莱门廷小姐上台充场面。噢,再来一顶帽子、一柄拐杖。去吧,时间不等人。”

我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心脏一时间差点跳出去。

“不用唱歌?”我问。

“不用唱歌。”

不用唱我配不上的歌,这是我领会到的意思。直到取完衣服我才想起那其实不是我唯一会的歌,然而已有几人轮番上来给我化妆,有那么几秒钟,我昏头转向。他们把我的脸涂白,嘴唇涂成紫梅子色,头发光光地梳到脑后,每一根卷发都绷紧。一阵敲门声后,衣服送了进来,是不合身的男装,但是考究的、和绅士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时如出一辙的漂亮衣服,还有兔毛假领子!穿戴齐整后我看向镜子,有了这么多美丽的东西装扮,即使不忽略眼睛和嘴巴之间的部分,我也大不相同。

我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来到走廊上,见到希斯克利夫先生后,更不由挺直了背。

他先是面露讶异,随即眉目舒展:“看着很不错嘛,女孩!不必紧张,只要片刻工夫。之后有人带你去后台排练,等乐队奏乐停止,你就能下场了。”

我去了,练习在演奏声中可笑地摆动肢体、做出踱步和脱帽的动作。

我意识到这还是克莱门廷小姐的曲子,而且不是别的,正是我自娱自乐、曾将自己台词嵌入其中的曲子。

现在佳人卧病,换成我这么一个小丑角在台上打转,大家指望让谁现场承受观众的怒火呢?

怪不得我离开房间时,那些先生们看我的目光都带着些许嘲弄。

可我不在乎。

我要上台了。

高贵的舞台。大雅之堂。

上台时我被灯光晃了眼睛,多年过去,我差点忘了在上面看下面是什么样了。今天我没有戴假鼻子,也没有围手帕布条。在几个钟头前难以自抑的羞惭后,我赤|裸的脸要朝向千百观众。每个人,每个人……算了,先忘了羞耻!我回过神,站立在前奏之中,发现观众确实都不怎么高兴。

有个男人站起来,用几乎压过乐队的声音高声问:“克莱门廷在哪里?”

乐队继续演奏。

另一个男人也喊道:“克莱门廷在哪里?”

不满的情绪在蔓延。

无人制止它们,观众里冒出阵阵嘘声,有些直接站起来往外面走。前奏过了一小节、两小节……马上是最后一小节。如果观众发现台上的、克莱门廷小姐的冒牌货唱不出歌,或唱得不如克莱门廷小姐,又会作何反应呢?

而我呢?

一个只能在应急时顺势拉到台上、被动承受这些的畸形女孩又会怎么样呢?

一个被排山倒海嘘声过的女孩怎么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

最后一小节前奏即将结束。

就在那一刹那,我的嘴唇倏地动弹了,我的肢体有了属于自己的意志。双手撇开,像排演时一样的无奈手势;臃肿的身躯以不可思议的轻盈跃起,以一个滑稽的舞步进入聚光灯下。

但和排演时不同,分明属于我的嗓音唱道:

【美丽姑娘,光辉容貌。】

【鼻飞何处,奇景可笑。】

【心似鼻形,滑稽异妙。】

乐队演奏声变得犹疑。

因为那首歌,或者音调浮动、歌声刺耳、名为《无鼻人之歌》但也许根本称不上是歌的打油诗一样的歌,他们从未听过。

观众也没有。

虽然占有了同一个调子,它和克莱门廷小姐的表演截然相反:粗糙、嘶哑、滑稽,但也正是因此,它短暂地从中洗去了克莱门廷小姐的踪影。第一段时底下还嘘声阵阵,但伴随笑声零零碎碎地响起,我找到了感觉。下一步便是找回属于我的场子,愿上帝助我一臂之力!看那些观众如何拍手笑着听这首妙趣横生、猎奇可爱、代价仅仅是揭开一道长久存在的旧疤的歌啊——

【美丽姑娘,光辉容貌。】

【鼻飞何处,奇景可笑。】

【心似鼻形,滑稽异妙。】

看到这里,克莱门廷小姐在想什么呢?

希斯克利夫先生?

其他先生?

我不去想。

观众在光晕下影影绰绰,突然间他们全都变成了简单线条描绘的人物,我匆匆一瞥到的屏风上的人物,一同升起的是我看向它们时所油然而生的痛楚。

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因为站在此地,我所感到的竟是一种离奇相似的痛楚。

但不能停。

我继续表演,被熟悉的羞耻感觉托起,不同的耻辱相互冲刷。原来这才是一切光鲜美丽的真谛。想想别的。想想——克劳德说对了,克劳德大智若愚。也许对某些人来讲,表演正是站在那里让人家羞辱,而且你得指导他们如何将你精彩地羞辱。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如今我的全部依仗便是明知却亲手捧起那些痛楚,举在光芒之下,为了我自己,为了此时此地只有我在乎、我也仅仅能够在乎的克拉拉·蒂金斯的渺小一生。

为了给我自己搏一个可能。

于是在那房间里我摘下了假鼻子,于是在台上我扯下了我自己的疤——可怖的、撕了又长,长了又撕,永远如新永远不死的疤。梅毒姑娘,下贱母亲的惩罚。魔鬼。丑陋。罪恶。但是来观赏我吧,来欢迎我吧!我将它一撕到底,乐队的演奏声随即终止,万物不复存在。

除了寂静。

像多年以前,我在斗殴里被摘掉了布条,面对观众时的凄凉寂静。演出结束了。

画面的声音在我眼前耳畔延迟。

好几秒后我才知觉灯光的明明灭灭,看见那些人在动,他们起起落落、张开手臂。忽然间寂静也不复存在,而我听见了。所有的声音重归耳畔,只有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我那颗鼻状的心羞愧地哭了起来,我再也离不开那些噩梦。

可我的脸笑了。

朝向源源不断的笑声,朝向一瞬间淹没了我的喝彩、掌声、前所未有的赞赏;朝向穿透精美观剧镜的视线、飘扬的彩纸屑、明亮到恍若无穷无尽的光芒。那一刻我明白我成功了,我的生命终于上升成了更大剧本的一部分,也许正是某十二先令一本的选集的一部分。

故事就此进入另一篇章。

我是。

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1】夏宫,(old)summer palace,此处指被英法联军火烧劫掠过的圆明园。

·

克拉拉唱的歌&打油诗节选:

Th're's a maiden fair and bright;

Whose nose, amusingly, tooketh flight from sight;

Yet h'r heart, shaped like a nose, an unruly sigh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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