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赝品

’s counterfeit (赝品)

——即将告一段落的小艾希莉·弗里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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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死的那一刻,究竟是疯是清明?

看那关于弗里曼夫人的内容像疯,可看到父亲的照片,似乎又存在过另一种可能。真相不得而知,我同样不解她的用意。为何要死,为何留下这些,为何拍摄相片,而给夫人的遗言与代表着中国的那几张相片装在一起?在我们短暂相处的二十几年里,她不曾关怀我的生命,正如我不曾了解她的内心。

然而当我怀着这心情重读给弗里曼夫人的便签,仿佛一道闪电在眼前亮起,忽然间我读懂了……母亲真正的意思……为什么她管我叫“艾希莉”,为什么她表现得那么恨弗里曼夫人;为什么夫人不爱特里斯却对我温柔,为什么她坚持让我留下来,留在这里,和特里斯结婚。

为什么她会一遍遍告诉我,特里斯爱我。

以及,为什么她叫我……“莉莲”……

【谁也没有幸福。】

我在全身发抖,原来是这样。那日擦肩而过时,夫人那么亲昵地抚摸母亲的脸,那其实是控诉。至于母亲对弗里曼夫人的怨恨、恐吓和残酷……到底谁背叛了谁?也许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我母亲和弗里曼夫人!

一个想叫住莉莲,一个把我变成了艾希莉。我夹在她们俩之间被变成了什么啊?

一件赝品?

彷徨加上痛苦,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母亲的自杀令整座宅子惶惶不安,大家注意力自然不在我身上,我自然不会轻易把遗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听勋爵的意思,婚礼一时半刻是不会有了,我像死人一样在床边地板上瘫坐许久,直到门闩砰的一声,继而是特德在外面道:

“瓷娃娃?你在屋里吗?”

再听见他的声音,真是恍若隔世啊!

我的心脏重重抽搐了一下,手底下动作不敢耽搁,飞快把所有东西都藏了起来,熄灭了灯道:“我刚关上灯,准备睡了。”

片刻安静后,他说:“那就起来。”

我带了一丝恳求道:“特德……”

可门把手动了一下,他还是要进来了。

我迅速爬回床上,装作刚坐起来的样子,心里祈祷千万别是他又来了兴致。他经常这样,且自从第一次后,无论何时有所需求,我都不曾违逆,心里想起夫人说我终究是要嫁给他、同他过一辈子啊!

可是——

可是我又想起了母亲的信,她所暗示的内容,她与夫人的恩怨纠葛。我与特德所谓结合、爱情和幸福的根基就这么地崩离析了。

再思及往日种种,只剩下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决不能嫁给他!

可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当特里斯进了门来,手隔着睡裙放在我腿上时,我颤抖着一把搂住他肩膀,再次恳求:“特德,我母亲的尸体还躺在屋里啊……”

“我的婚礼也没了!”他不为所动,“你不要补偿我吗?”

“明天,明天成吗?”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搜刮出这么一句,“今晚不好。”

“不好?难道你不需要一点安慰?”

他真难应付啊!

好不容易我松动了他,好不容易我捱到他走,一听见门关上就拼命思索该如何应付明天,以及明天后的另一天。如今我想清了诸事始末,自然无法再忍受他碰我,我得……我得走!

这如同惊雷,随后便是淅淅沥沥的犹疑的雨。想走是一回事,可是何时走、走到哪里去、之后怎么活呢?我在特里斯身边那么多年,加上异国身份,想再结婚是没指望了。我手里没有现成的钱,不过有些首饰和银器能来变卖,也不知能够支撑多久。

而且话说得简单,卖给谁?人家会不会觉得是我偷的?

养活自己想想真难啊!

我又回忆起跟母亲去看病时,马车外近乎恐怖的陌生。

一想到得孤身一人到那外面去、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心里真是没有底。可是不能告诉任何人,连弗里曼夫人都不告诉,或者说,尤其是她不能告诉!我怕再被她动摇,而事到如今,她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愿再听了。

我自从离了奶妈就不再习惯被贴身伺候,夫人依我的意思(也许也为了其他事情行方便)没坚持给我配贴身女佣,在尼恩斐我孤立无援,只得自己做打算。心乱如麻之下没有法子,干脆先收拾东西。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我真正的私人物品惊人地不多,很快就见了底。

橱柜里有些书和报刊,我忽地心生一计,赶快翻看一张旧报纸寻找。

果不其然,上面会有招募信息。我能工作!

但这一张报纸是几个月前的了。

明天起我必须仔细读报纸,留意上面的信息,能越早脱身越好。我能去给人家做家庭女教师吗?希望不大。也许大多数好人家不愿意要个异国脸的姑娘教育他们的孩子。

当纺织女工呢?

我还会一些简单的摄影……

我继续收拾,等心神稍定,我发现自己正将父亲留下的、我唯一设法从勋爵手底下保下来的父亲的遗物抓在手里。仅此一件。不……还有母亲的照片……以后再想那事吧。现在我手中的是一条旧银项链,坠子是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多年过去,仍红得像血。

之前我就有所发现,但每次再见,我总要想到它跟夫人给我的琥珀项链又多么相似,但后者太烫手了,我一定得把它还回去。

那项链又被放到哪儿去了?

我跪在地上不住摸索。

脖颈后凉风阵阵,天气确实要冷下来了。可那寒意愈发难以忽视,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愈发急促、频繁,仿佛不仅是我自己,而是一轻一重、一远一近两道呼吸声交织。

两道呼吸声。

我的动作慢慢止住,背挺直起来,胸腔里一股颤抖着的气流几乎要爆裂开来。

可即使不回头,我也知道他在那儿。

特里斯走进来的瞬间,我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将手中最重要的几件东西狠狠投掷到床底深处,随后慢慢撑着床坐在垫子上,满心恍惚茫然。我从来没在面对特里斯时那么想要逃跑。

可我一动也没有动。

怕激怒他是一方面,没处可跑是另一方面。其实思及此处,弗里曼夫人的名字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可就那么轻轻一瞥已经比什么都更令人痛楚。关于她什么也不会做,甚至会阻碍我逃走的前景如此鲜明,我最后仅仅是面色苍白坐在那里,等待特里斯随意地走进来、弯腰揽住我两条腿,一下子搬到床上。

我迅速缩了起来,两手抱着膝盖。

特里斯感到很有趣似的将地上的东西几下全踹翻了,珠子滚得满地都是,长裙的袖子分开到两边,像一个人脸朝下悲苦地扑倒在地板上。

“你不是说要睡吗。”他道,谢天谢地没什么不高兴的调子在里头:“这又干什么呢?”

“我睡不着。”我低声说。

特里斯的鞋尖挪动了一下。

他弯腰捡起一条项链,是有一年夫人送我的生日礼物,吊坠很小,但是来自南非的钻石。

“戴上。”他说。

我照做了。

他打量着我,咧开嘴巴,蓝眼睛荧荧发光:“你不觉得那睡衣领子碍事吗?”

是,领子太大了,钻石怪可笑地吊在中间。

但我不肯脱掉衣服:“我冷啊,特德。”

“开头都冷。”他坐过来,揽着我的肩,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那颗钻石,罕见地还挺有耐心地哄我:“过一会儿就不冷了。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什么都不干没意思。”

我只好又劝他,今后肯定有大把的时间来找乐子,好说歹说,最后他答应只单纯跟我在床上睡觉。叫他后退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我躺了下来,特里斯主动帮我熄灯。

一张报纸挡在路上,他差点滑一跤,弯腰捡了起来,也不说话,仔细看着:“这是什么?”

那正是我之前看的招募广告,标题上甚至有我的指甲划痕!

我心跳如鼓,口中勉强辩解道:“随便看看的,没什么意思。”

“招募女护士。”他念道,随后扬手就将东西给撕成两半:“无聊的东西。”

特里斯熄灭了灯,爬上床来,热滚滚的身体当即让床垫下陷许多。

我还没从刚刚的恐慌中回过神来,浑身发冷,他将一只烫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你还想着给人家当女护士。”特里斯嘟囔着道,他把这句话翻来覆去重复了好几遍。突然他坐了起来,一把勒住我脖子上还没摘的项链,我不禁叫出了声。可他已经想明白了:“钻石项链,那些衣服。你这是要跑啊!”

“不……”我徒劳地说,但挨不住他的思绪又拐了一个弯:“我明白了,姑妈的死不是个意外。和你有关系。你是第一个上房间里去的吧……你看到什么了没告诉我们?”

我的心沉了下去。

多年以来,特里斯让我明白了何为有一就有二。

此前他没在床上打过我,但从今日起,肯定再没这个说法了。真是噩梦般的一夜,也不知道他是一时暴怒,还是真心想杀了我,也许他想这样很久了。中间所发生的事我不愿细述,而当重新恢复意识,我感恩于特里斯早自己走了。天还黑着,我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破破烂烂的床单和衣裙上全是血迹,一侧头就能看见床底。信封,项链,枪。

枪上镶嵌的宝石宛如一只眼睛。

我将它摸出来捂在胸口,刚爬起来就重新哭着倒下去,伏在一件被特里斯践踏过的衣裙上,久久不能起身。没有人知道昨夜里我多少次想到它就在床底下。若我是个贞烈的女子,一定会用它让自己免受屈辱,再用子弹结束自己的性命,或无所畏惧地接受审判。可我不是。没人教我是,结果到头来我只是一介软弱凡人,接受了与特里斯共度昨晚那一夜,别无所求,只为了到今日、明日、甚至更多的明日也能活下去。

所以现在我得赶快梳洗、把枪重新收好,床底下的信封和项链也费劲摸出来。

我机械地穿上长袜、衬裙、外裙和帽子,心想要想活命,必须趁天亮前就跑。

一路上我都害怕,不知道会不会有狗吠(杨牧师来给我们主持婚礼,将颇为喜爱的一条小猎犬顺带带来了),会不会被人叫住。一有风吹的声音我都心想要被抓住,但直到我走出了宅子、走出了庄园、走得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也没人叫住我,只有一辆马车在荒野上徐徐地行驶,那是我的希望。

“先生,先生!”我大喊起来,声音悲哀地哑掉了,我只得边喊边哭。

当它终于为了我停下,我才想起得编个谎话:“我父亲……我母亲病了,病得要死了。能不能捎我一程……”

“你要去哪儿?”车夫问。

我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啊!

“你要去哪儿?”我问。

他报了个地名,可我根本没有概念:“离这里多远?”

“两个多钟头。”

“离我要去的地方很近了,我就到那里下车。”

我拿一个小银杯换了这一程。

车里没有别人,这似乎是刚送完谁或什么货物的空车,我安下心来清点东西,这才发现夫人给我的琥珀项链不知何时给混进来了,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犹豫再三后,我没将它扔掉。天色蒙蒙亮了起来,我睡了一会儿,很不安稳。我梦见了船,海浪夹杂着远到模糊的声音,以及心胸中无端升起的哀痛悔恨。

可睁眼时我确实看到了船,遥远地矗立在海岸线上,车夫的嗓音在外边响起:

“小姐,码头到了!”

我瞬间清醒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真实的海风迎面吹上港口,我下了车,做梦也没想到原来离得这么近,这么近啊!我跌跌撞撞往人迹渐攘处去,巨大到令人眩晕的船帆遮天蔽日,几个工人在清晨的微风里滚动着木桶。我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用面纱遮着脸。

“先生!”我胆怯而慌乱地地找人问道,“我想请问——这里边——”

我问过了他们,又问过了别人。

我浑身散了架一样疼,却仍然迎着海风拼命往距离那些船更近的方向跑。人们说有的,有开往东方的船,就在今夜。开往——我的心绪彻底乱了,哭笑交加,悲痛和希望猛烈相撞,对外界的许多信息也不敏锐,我只听那发音的尾巴像是中国【1】。那时我只想到这是驶入我命运之海的一艘船,既不知道弄到一张远渡重洋的票要多少钱,也不知道需要什么程序,但这一种未来击碎了所有其他我幻想过的可能,我已经准备好付出任何代价。任何代价。只要能离开这片只剩下悲泣和欺骗的土地,只要能回到故土,一个我可以不再被格格不入豢养的地方!

太阳彷徨地升到天顶又落下,我终于找到一个自称有些门道的人,哀求般地诉说了自己的难处和愿望。那是个浑身邋遢,目光锐利的中年女人,我恐惧却满怀希望地跟着她,其实心里也摸不清她具体是做什么的。

“不好办哪,小姐。”她道,“没有文件。不过说到钱,你有多少?”

我紧紧咬住嘴唇,将包裹里的东西给她看。

女人皱着眉头翻看半天,我注意到她对一件黄金饰品颇为中意,我猜它可能最值钱。

“我替你考量考量吧,你这可怜虫。”她一翻手腕,金饰消失在黑洞洞的袖口里,她又挑了几件别的,那几乎是我所有能用来换钱的东西,现在我几乎身无分文了。“跟我走,不过事先说好,我只管把你偷渡到船上去,嫌脏嫌怕都自己受着。水手要是中途把你拖出来扔进海里,可不关我事。”

“我知道……谢谢您……太太。”

“来吧。”女人说,“今晚你就能在梦寐以求的船上,朝你梦寐以求的东方去了。”

“中国?”我浑身发抖地问。

“印度。”她回答。

【1】中国(China),印度(India)。后者在1857年的印度民族大起义遭镇压后已彻底沦为英国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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