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被骗之人

She who is beguiled(被骗之人)

——开始讲述维吉尼亚·琼恩和海伦·温格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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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九年我刚十九岁,在夏季伊始邂逅了伊兹拉·罗伯特,我俩情投意合,即使他离开城镇后也鸿雁传书。我妹妹伊莎贝拉难免妒忌,我便两手搂着她的腰,在卧室里跳起舞来:“噢,艾拉,可我还有一件事苦恼得不得了哪!”

她打起一点精神:“什么事?”

我大笑着去打她的金色发辫:“我跟他竟不能明天就结婚!”

伊莎贝拉顿感感情受骗,甩开我的手走掉了。

当然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在我看来,比婚姻更珍贵的是爱情,它熊熊燃烧,永不消逝,我与伊兹拉的结合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然而计划被打乱得真快哪!

要说清一切始末,还得从伊兹拉的家庭状况讲起。

罗伯特兄弟的父母去得早,雪上加霜,伊兹拉的哥哥约翰年轻时出了场事故,自此瘫痪在床。这人如今年岁已经不小了,但无法工作,需要人时时伺候照料,因此没有姑娘肯嫁给他。担子便压在了伊兹拉身上:据说他母亲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苦苦哀求,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不要丢下不幸的约翰,而我心地善良的恋人自然对她发誓,此后也为此牺牲良多。

就是这一高尚的誓言叫他陷入两难。

报社里的人赏识他,准备安排他去罗马做事,此机万不可失。可这样一来,不仅我要与他分隔千里,约翰处也没了人照料,伊兹拉这样的小记者可没有闲钱雇人帮忙!

我读着他的来信,听闻他对此事愁眉苦脸,心里真是难过。

“亲爱的伊兹拉,”他终于再来我居住的地方附近时,我对他道:“要是有任何我能为你办到的事情,我无论如何也会做!”

“真的吗,亲爱的维维,任何事情?”

不久后我们再会,伊兹拉神色却更为难了。

“天底下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既能不断送了我的事业,也能不断送了我的誓言。”他道,“这办法两全其美,可惜不能用,因为难免叫人错怪了意图。”

“让谁错怪?”

“当然是你,我美丽的小傻瓜!”

我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我成了伊兹拉的阻碍?

“那不能够,快告诉我那办法是什么,一定是你错怪了我。”

“我在想——不,我不能说。”

“求求你!”我喊道,一阵爱怜与保护之情油然而生。伊兹拉只好勉强开口:“我在想,你这些日子能不能代替我照看些他。”

我还等他说些别的,但话到这里就没有了。

“就这个?”

“就这个!”伊兹拉叹息起来,摇着头:“你怕不是没听懂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未婚的女孩子能随便住到独身男人家里吗,她能吗?”

我愣住了,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直接住到家里去。

“这办法的两全其美之处正在于,只要你嫁给约翰,就不会再有人说闲话。我哥哥的情况你也清楚,这样一来,你完全只是他名义上的太太。等我回来,我们三个可以像家人一样真正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伊兹拉继续道,“但我怎么能奢求你愿意呢?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孩儿把自尊心看得比什么都重,即使对她们本身并无伤害,心里也是会有根刺的。不行,维维,我对你的爱远超过任何其他人,我不会让你落到这一境地。说实话,我根本就不该提及这一茬,咱们还是忘了它吧。”

他刚开口的时候,我心里确实充满犹豫。

毕竟我们都是教徒,宣誓后不能再离婚,一想到仅此一次的机会要给到约翰而非我心爱的伊兹拉,只是想一想就叫我满怀犹疑。

再说就算不在意这个,要远赴另一个城镇里,专门嫁给一个不能人道、瘫痪在床的病人,即使内有苦衷,街坊邻居又会如何议论、我自家的父母姐妹又该如何看待呢?

但听伊兹拉说完了话,那点犹豫尽数变成了惭愧。

他如此为我着想,这办法仔细想来又确实能行,我怎么能因为自私而置他于两难境地呢?

“别说傻话!”我嚷道,眼泪夺眶而出:“我才是天底下最爱你的人呀!你说得对,流言蜚语不会化为真实的刀剑插在我身上。只要能挨过这段难关,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英俊的面孔上,眼中涌动着狂喜。

“维维,你真是一位真正善良的好女孩儿!”

有他这一句,我无论如何都知足了。

跟约翰订婚这件事上的种种艰难,我提也不愿再提,都怪一个商贩特意悄悄告诉父亲,跟我实际要宣誓的是一个不能行走的废人。我们全家本都相信我要嫁的是个编出来的报社记者了!

那段日子里唯一的光亮之处是伊莎贝拉紧随我之后的订婚,以及几乎一眨眼间,她与本·费舍举行的简洁典礼。

费舍先生人如其名【1】,靠卖鱼为生。

伊莎贝拉自此是那位年轻鱼贩的妻子了。

从教堂出来时我们都很高兴,可当伊莎贝拉不计前嫌地拥抱了我,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怎么啦,”她有些生气,“怎么回事,要哭也别今天哭哪!”

可我悲从中来,心想她这一走,日后谁陪我玩茶杯占卜的游戏,谁一边面露嫌弃一边温柔地亲吻我的脸颊?我紧紧搂住新娘的肩膀,心想怎么哭都不够,我好爱她。可随即我想到我也要走了,我要蒙受种种不理解之音远远嫁人,少女时期的好时候全要自此远去。

那夜里眼泪滚滚而出,连母亲都不忍再给我冷脸。

“你想好了吗,维吉尼亚?”长久的叹息后她道,“你自己选的路,再多的苦头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去!”

我想好了。我当然想好了。

尽管,这路有时真难走哪!

罗伯特的房子里非常孤单,我每天的日常起居便是围着约翰转。我爱人的哥哥胡须茂密、沉默寡言,常年卧床后的两条腿瘦得跟我胳膊一样粗细。约翰无法自理,伊兹拉此前不能时时在家,只能每日从报社回来后才为他清理秽物、清洗身体、做些简单按摩。那滋味想想也不好受。可怜的约翰,可怜的伊兹拉!他们的父亲生前是个赌徒,伊兹拉的工资有一大半都在为他偿还债务,可没有闲钱请女佣。

现在不一样了。

做了必要的牺牲后,我为能帮上他满心欢喜。

与这相比,我一个妙龄少女终日不见天日、与约翰的气味和沉默相伴的苦恼不足为重。

但在枯燥生活的间隙,我仍自己找些小乐子,例如去街坊里其他年轻主妇家做客,玩玩字谜。有位好心太太邀请我去唱诗班,我自然就去了,那段日子真快乐。我时不时在家里也唱上两句,又把种种经历和趣事讲给约翰,他面带微笑。我是真心希望这个可怜的人也能高兴些。他每天一动不动躺着,顶多读读报,有什么意思呢?

过了一阵,我想教他做些事或许也挺好,比如教他编织,或者拣拣豆荚也行。因着结婚不符合我父母的期望,他们拒绝给我嫁妆,我父亲放话说必须等我回心转意、回家请求原谅才行。

我会去的,但必须等到伊兹拉回来,那得好久以后呢。

总而言之,约翰没有收入,我们俩如今生活全靠我给人做缝纫活和伊兹拉从罗马寄来的钱。加上债还没还完,我是觉得,多一分也是一分呀。

然后我收到了伊兹拉的信。

一阵柔情蜜语后,他突然写道:

【有一件事,我认为要严肃与你交代。我从未强迫你为我做什么,现在既然是你主动想来出一份力,就不要只顾自己肆意玩乐,丝毫不顾约翰的心情与休息在家吵闹。你没有巧言令病弱的约翰干活吧?我相信你不会的,你在我心中一直是个最善良的女孩。】

【以免被不明真相的人看去、落人口舌,这封信也在阅读后一并烧毁吧。】

肆意玩乐?

欺凌约翰?

我看得满心困惑委屈,连着几天睡不好觉后,试探着问了约翰几句,但他显得疲倦、不愿多谈:“可能你自己理解错了吧。”

“怎么会!”我说,“让我给你看信——”

但这时我才想到,那封信被我给听话地烧掉了。

其实想想也是,伊兹拉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呢?肯定是我记岔了。一想到我还为此错怪了约翰在信里写我的坏话,我更加过意不去,在照顾他一事上可谓尽心尽力。唱诗班我不去了,其他娱乐交际活动我也不去了。

我要配得上当伊兹拉所说的最好、最善良的女孩儿。

可伊兹拉又来信了,第一句就是:

【维吉尼亚,我对你真失望。约翰不过是向他唯一能够倾诉的弟弟坦露心迹,你却对他出言威胁……】

那信震惊得我久久不能言语。顷刻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抓起信就冲到约翰卧病的房间,怒火中烧:“我威胁你?你跟他说我威胁你?我哪里得罪了你,我做错了什么了?”

我气晕了头,一把抓住他的袖口,把信塞在他手里。

“你自己念,看看是不是我理解错了!”

约翰忽然被我这么质问,两条细细的腿在被子里挣动一下,面孔涨的通红,一副可怜的受惊表情。他将信撕了,叹息道:

“你做错了什么?没有,是我残废到这地步,结果不仅要看一个外人脸色讨生活,还要被一个女流之辈这样欺凌侮辱。”

“什么脸色?什么侮辱?”

可等他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又听得呆住了。

我从未想到我所唱的歌儿里提到的小鸟不断压迫着他因为残疾备受创伤的心灵;不知道我给他烧的炉火不够暖,他却不敢抗议分毫;不知道我出去玩时他每时每刻都恐惧有强盗闯入屋内……而约翰在列出那么多大小事件后,落下泪来。

“我不该苟活至今!”

我尖叫一声,赶快制止住他,不让他往墙边撞去,心里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

可能真的是我的错吧。

不,一定是我犯了错。

要不是我疏忽大意,怎么会造成这样可怕的误会呢?回到房间继续读信时,我更是愧悔不已,只见伊兹拉诚恳而不失温和地写道:

【我仍然相信,你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女孩,只是一时误入歧念。当初与你相恋时,我怀着对于美好道德的崇高期许,不曾料到如今竟会在这种事上耗费心神! 维吉尼亚,我真诚地请求你,善待约翰。如果你实在做不到,以我的境地,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我立刻提笔回信,不再为自己辩驳,只求让他相信我的品德。

当收到更新一次的回信,读到伊兹拉接受了我的道歉,愿意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后,我喜极而泣,随即彻底停了一切娱乐和不必要的交际,只为更心无旁骛于我的分内之事。一月后伊兹拉的信里出现了赞许,我很快乐,尽管精疲力尽。

我带着这一心情去早市采购食物。

临走前我额外在屠宰动物的摊位前看了一会儿,倒不是想吃什么,我顶不喜欢肉嚼在嘴里的腥气。是我长期以来有种十分难以启齿的爱好:小时候街坊里面宰猪,那么大那么黑一只黑肉猪凄厉惨叫,鲜血迸溅而出,我能看得一眨不眨。

那些足以让别的姑娘声音发颤的血肉横飞,在我眼里竟别有一番魔力,能让心中一切郁结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今天他们宰鸡。

小贩用大石块砸断那些细长的脖子,再扭到背后面。

这样做不流血,但鸡眼睛可怜地紧闭着,我看了半天才拖着步子往家走去。

在路上,我又遇见了那个黑发高挑的女人。

也许她还不是我的朋友。

我们只是时不时遇见后,在这条小路上搭伴走。并没有一个正式的相遇契机,也不曾相互正式介绍自己,我完全是不知不觉间知道她叫海伦,是个女裁缝。

以及她表面上是个女裁缝,除此之外却另外有份副业,即在那些低矮街道里当站街妓|女。

我见过她站在巷子里,嘴唇嫣红,和警察讲话时的模样。

她似乎也住在那里面,但在那片毫无卫生概念可言的街区里,却能够周身没有酒味、指甲洁净,我想不通是怎么做到的,连我和家里的姐妹们也经常免不了邋邋遢遢。海伦个子很高,皮肉瘦薄,骨骼宽展,长得并不美,但就是有种奇特的气质,像已经历尽千帆。

海伦中指上戴着个朴素的银指环,一面走,一面叮叮当当地敲击河边的铁栏杆,像水流动的声音。旧银容易发黑,必须时常擦拭;河边的铁栏杆也容易发黑,但没人会想要擦拭它们。

为什么呢?

像对世上许多其他事一样,我不知道答案。

我们俩总是这样走着,看着河流。它们奔涌向远方,没有尽头。

但其他事千万要有尽头哪。

【1】费舍(Fisher),直译为卖鱼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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