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杀戮者

She who kills (杀戮者)

——维吉尼亚·琼恩对一些事情的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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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片漆黑,下雨了。

回去这一路很狼狈,我生怕忘记了回来的路,总想记住几个路标,也没有了对时间的感知。我对海伦讲自己天亮前回来,实属是句大话。我总觉得自己到罗伯特家时天已经亮了。

先找酒。

我找到了它们,只取走一瓶,多了带不走。

做完这些就算大功告成,我正松了口气,只听约翰粗重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维吉尼亚!”

上帝保佑,我差点就出了声,可我现在本该已经死了!要是被他察觉不对,就算跑到了伦敦,警察说不定也会将我抓到。我一动也不敢动了,想等他再睡去,从这里没法不被约翰看到就逃出门。

墙壁上挂钟嘀嗒作响,我的心跳得比它快。

嘀嗒嘀嗒嘀嗒。

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照在地板上。

他怎么还不睡哪!

我心急如焚,可另一件事比那雪上更加霜。敲门声响起时我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床底下,怀里抱紧了酒瓶,生怕它和地面碰撞出响声。

不一会儿,约翰的声音又响起来:

“伊兹拉,快进来!那女人像死了一样没动静!”

果然是伊兹拉用钥匙开门进来了,我看着他的皮鞋越来越近。

我怎么没想到呢?每当伊兹拉要来找我,都想方设法支走露西。这回露西自己离开,岂不是他的机会?我担心他这一进来,维吉尼亚·罗伯特太太的死亡要提早揭开,说不定警察马上要将附近围起来,我再也跑不掉了。

一想到这可能性我就用牙齿咬着食指,千万别这时候哭起来。

伊兹拉的皮鞋不动了。

我能听见纸张被拿起、翻动的窸窣声,想必他已经发现了遗书,呼吸变得更急促起来。那信写得可不客气,但也许有一丝可能,他会看在初恋情人的死上有些悔恨吗?

下一刻却听他喊道:“狗娘养的,这个婊|子!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约翰,看看她写了什么!死人的话最管用,但凡先发现这东西的不是我,我的名誉就完了!”

我将食指拿开一些,闭上眼睛,将凉凉的酒瓶贴在嘴唇上,听见他一边继续一反常态地咒骂,一边和约翰低声商讨:“我不信,她不敢干出这类事情,说不定躲在哪里了。”

这话一出,我浑身的血顿时一冷。

好在伊兹拉似乎只是怀疑我躲在外边谁家里,为此只是仔细询问约翰我在外面跟谁关系密切。也不知约翰跟他讲了什么,片刻之后,他大步离去。

门摔上了。

约翰还醒着,然而伊兹拉随时有可能召集警察,此时要是不跑,大概就再也跑不掉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决心让我鼓起勇气,颤抖着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窗户上有围栏,走那里是行不通的,只有一路爬到门口。

可这就能行得通吗?

我一手举着酒瓶,手肘支着地面,四脚并用地往外爬。这姿势别扭又让我心里害怕,尤其在床底下蜷缩了不知多久,一想动作,浑身上下都僵硬发麻、几乎不像是我自己了似的。我爬两下就得原地停一会儿,顾及不了再寻找地板上最平稳的部分。

于是一阵令人心生绝望的吱呀作响后,我听见了约翰狐疑的声音:“谁?谁在外面?”

我不敢出声,也不敢停,拖着腿一个劲儿地爬向门口。

但来不及了,我听见他沉重地上了轮椅,轮子滚过来。

“看看这是谁。”约翰戏谑地说,“你还成了个小偷。”

我跪在地上,一手战战兢兢护着酒瓶,背靠着门把手。

其实那轮椅跑不快,我真要跑,约翰不可能追得上我。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只要知道我没死,他就会告诉伊兹拉,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叫上人找到我和海伦,把我——我们两个——送到监狱,送到疯人院里面去!

“约翰。”我声音打着颤,事已至此,唯一的办法就是祈求他施舍一点恻隐之心。

可他有这东西吗?

他会愿意给我吗?

必须试试呀。我放开酒瓶到一旁,就那么给他跪下了。

“约翰。”我任由自己哭了起来,甚至悲惨地祈祷模样更凄惨些:“我求求你,放我回家吧,要是再见不到我父亲,我真要死了!我同你做了两年夫妻,要是你还念及一点旧日的情分,请不要把我没死的事情告诉伊兹拉,我发誓到死都留在我父母的房子里,一个不该说的字也不说出去……”

他沉默地注视着我,衣着凌乱,两条小鸡似的腿搭在轮椅边。

一时间房屋里只剩下我俩的呼吸声。

我的心绝望地一直往下坠,直到约翰突然说:“推我回去。”

这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

但我不敢问,生怕原本有那么一点希望,却被我给掐灭了。

约翰这回讲话很短促节制,我一步步服侍他回到床上,替他倒水(竭力把水壶放回和拿起时一模一样的位置),为他按摩。时间就在这一系列琐事间飞速流逝,我的心跳得真痛啊。

好不容易没有了下一步指示,约翰说:“维吉尼亚。”

我跪在床边,迫不及待附耳过去。

但那接下来的话语仿佛恶魔降临:“有什么可着急的?最迟下周,我可怜的岳父也能上疯人院探视你。”

约翰话没说完,我整个人已经软在地上。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扑倒在他脚边,崩溃地痛哭起来。送我去疯人院还不够吗?把海伦扔在外边等死还不够吗?我父亲……我母亲……就在这时我发现约翰脸上有一种表情,瞳孔放大.一种难言的兴奋。我害怕地跳了起来,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得跑,最起码把酒送给海伦,让她能多快就多快地逃回她原本住的地方去。

我自己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一想到会连累到她,那才真是完全不能忍受。

一想到这儿我爬起来就狂奔出屋。

可门一打开,雾气中怪物一样显现个远人影,分明是伊兹拉回来了。

“上帝,上帝啊……”我支离破碎地喃喃着,返身就要从另一端的窗口跳出去。

然而约翰看见我这般疯狂逃窜之举,突然像看着喜剧表演般诡异地笑出了声。

“伊兹拉。”他显然明白了来由,扯开嗓子快意喊道:“快进来,看看——”

随后的几秒钟,我腹腔里痛得厉害,眼前发黑,一阵恶心的眩晕在脑中翻腾。在他喊叫瞬间,我心里边有什么东西彻底血淋淋地炸开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我感知里异常模糊不清。我想我本意只是叫约翰安静,但实际情况是我迅速抽出他细弱脖子下的枕头,拼尽全力按在了他脸上。

我双手剧颤,透过那层枕头,感到他的五官在我手指下扭曲。

于是喊叫声不见了,笑声也不见了。

它们一瞬间切换成可怜的、小鸡一样的呜咽。

我站在床边,摇摇晃晃弓着身子,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双手下。约翰突出的鼻尖在我手掌下蠕动,像小鸡柔软的尖喙,我却反常冷静地站着,直到最后一点声息和动作也归于死寂。

雨水重击在窗上。

在撤开手的一刹,我跌坐在地,浑身发软,没再看床上尸体的脸。一同掉落的枕头上有血迹,我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硬生生压断了他的鼻梁。

身后忽然传来些响声。

我两手紧攥在一起,惊惶地回过头去,见伊兹拉不知何时已经穿过雾气,面带一丝微笑站在我身后的门廊。没有悲痛。

“伊兹拉……”我嗫嚅着,可他用和往日如一的语气道:

“维维,你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啊。”

我恐惧而茫然地仰望着他。

什么大好事?

下一秒我的头脑又开始转了。既然伊兹拉已经不知何时回来,完全可以上来救人一把,而不是眼睁睁看着我讲约翰闷死。突然我明白他也想约翰死,他早把约翰当成累赘。约翰自己说不准也知道这事,所以看着我的悲惨才让他畅快。

可想通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为我做了这样的牺牲,可是要上绞刑架的。”伊兹拉的眼神中有无限悲悯,一丝轻蔑和快意转瞬即逝。他慢慢朝我走来,堪称温柔地握在了我胳膊上:

“嘘,别哭了,亲爱的女孩。我不可能看着你去死的,不必害怕。我也想替你做些好事。瞧,伍德医生还在城里,只要你配合些,我就让他作证你早有疯病,让法官不给你宣判死刑!”

“死刑……”我说,手脚发软,眼泪直流。

伊兹拉将我扶了起来,一路到我自己床边,亲吻了我的脸颊。见我还是一副要晕过去似的恐惧神态,他摇摇头,温柔地将我抱到被子上。

“睡一会儿吧。”他说,“我这就去请医生。”

睡一会儿吧。

那字句进到我耳中,再次如炸雷般地一震,我想到了海伦。我想到她所说的关于她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听。我想到伦敦。伦敦。伊兹拉正泰然自若往门边去,他以为三言两语间又像往日般控制住我了,软弱可欺的维吉尼亚·琼恩。可在门开前的刹那,我心里只响起了一句话……那就是我决不能让他走、决不能让他活【1】!

我不要死,不要去疯人院。

我要去伦敦。

我要去伦敦!

“伊兹拉!”我哭喊出来,跳下床就往门口跑:“伊兹拉,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停下了,想必做好了准备应对那番话语所暗示的无助和依赖,却被我猝不及防死死钳住一条手臂,就这么硬生生拖回了屋子中间。其实我比伊兹拉矮上整整一头,也更瘦弱,但他太震惊,也只是个坐办公室的文员。

而我是铁匠的女儿。

小时候,当我父亲在屋内做工,母亲会叫我去帮忙,我有我自己的锤子。琼恩家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为自己的力气骄傲。

结婚后我也时常想起那个热气蒸腾的家,是我先背弃了他们。

现在我能承认了,是我犯了错。

我太傻太轻信,把自己给毁了。

但这不会是结束。

因为我们弄到了通往伦敦的车票,我和海伦,就在明天。因为我绝不让同一个人连续毁掉我两次。因为我要去伦敦,我一定能去伦敦,然后我也可以重新开始。

我也可以幸福。

至于伊兹拉,在他一脸震惊、能够再开口说任何话之前,我已经反手抄起炉火边烧红了的火钳子,拼尽全力砸在了他脸上!

有什么东西迸溅而出,连同变了调的惨叫,又被我第二击熄灭。伊兹拉的脖子细长,像家禽的脖子。我又想起少女时期,每当母亲又请我帮她处理鸡的时候,我欣然举刀,一下下往那根细脖子上砍。

于是即使在那时候,我状若疯狂将昔日爱侣的头砸得稀烂、连五官都看不清了的时候,我也没再觉得自己是在杀人。我只是回到了小时候,而他们全是鸡。

约翰是一只小鸡,伊兹拉是一只公鸡。

血沿着火钳子滴滴答答流下来,我睁大了眼睛,有一种陌生的力量涌遍全身。

终于,一切静止了。

【1】走/离开(leave)和活(live)发音非常接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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