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车道

On the lane(车道)

——克拉拉·蒂金斯的晨间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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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我从黑暗里起身,来到了走廊上。

还没有人起床,大宅里静悄悄的,我回到了勋爵夫人死去的房间,最后搜查一遍后,确定汤幸那条项链不在这里,也许被人先一步拿走了。这念头叫我焦躁,我在屋子里最后踱步一圈,目光停在紧闭的抽屉上。

我将它拉开一点,果不其然见里面有把枪。

我便想到了海伦。

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那天赋异禀的生身父亲播下的又一枚种子。算来他当年仅十二岁,就用一腔蛮横和残酷造就了我这怪物,海伦则是十余年后的产物。据说她十二岁就堕入风尘(真是个昭示命运无常的巧合啊),落入一位爱好幼女的绅士手中后,辗转走上街头,靠卖|身维持生计。是我到底又亲自重新找上小胡子侦探,请他设法再将她纳入我的生命,于是一个年轻女人远道而来伦敦,走到我的公寓门前,怯生生地道了一句“蒂金斯小姐”。

或者更准确些:一个自称是我同父异母妹妹的年轻女人。

“真假海伦”的把戏自我从布里斯托回伦敦后初露端倪。

并不困难,任何人看那女孩一眼都会觉着不正常的。不说别的,她那头发是金色的,我这家族哪来的金发血统?后来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又找到了那位贝蒂·怀特,得知这位“海伦”居然也在千方百计寻找另一位“海伦”,我曾找过的真正的海伦。

结局如此可惜,看来到最后还得是我孤家寡人。

但你看,我没拆穿她。

甚至那位假海伦如此缺乏技巧地轻轻一提,我顺便把我对真海伦的全部所知也倒给了她。此后我罢手了,甚至没再试图弄清这个假海伦究竟又是何许人,只因我累了。比起找到一个毫无意义的真相,我更愿意舒舒服服靠回摇椅上,看一看她想搞出何许名堂,只要不牵连上我就成。

为此我观察了几个月,得出一个结论:她疯了。

她可以疯,我不在意。

我不欠她。

倘若我这一生都在被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抛却在后,那现在正是我体会体会他们的时候了。但阴差阳错,汤幸和我现在也到了尼恩斐,又经过昨夜勋爵夫人的横死,我平白多了两分心悸。

以免出什么变数,我思忖片刻,拿走了抽屉里死人自杀的枪。

居然没人想到要将它先收走。

手|枪又轻又冷,揣在怀里有种灵异。我出门下楼,晨光已经亮了起来,海伦·威尔逊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我们表现得互不相识。

同样醒来的还有昨日见过的杨牧师,他焦虑不安地踱着步子,肥大的身躯缓慢摆动。

是他先同我搭话:“蒂金斯小姐,早。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杨先生。这雨下个不停,要是有马车就好了。”

“是啊。”他说,“弗里曼家自己的马……唉,不说也罢。反正一匹都没有了。”

“说不准有马车到这一带来呢。”我思索片刻说,“或者遇上其他什么人,可以请他们路上帮忙叫马车。走吗,先生?”

杨牧师的姓氏唤起了我对记忆深处另一位杨牧师的记忆,一些细节令我在意。我想要弄清,便刻意邀他出去走走;他不知情,但也觉得这是好主意,我们便拿上伞走了。

尼恩斐地处荒凉之处,寒风肆虐。

牧师虽身体硬朗,但架不住年岁已高,受不住冷,不住哆嗦。我却把手抄在口袋里,感到一阵小凉风不无舒适。为了出门,我在鼻子外再围上一层围巾,呼出的热气得当地返回到我脸上,形成一种宜人的循环。

杨牧师的狗伴随我们左右,我吹着口哨逗弄它。

他本人似乎在等我先开口,想必是我神秘出现的来意。反正弗里曼夫人香消玉殒了,我干脆胡诌道:“我曾受过弗里曼夫人的恩惠,这次前来,便是为了婚礼提供娱乐活动。”

“她邀请您来的?”

牧师语气狐疑非常,我则巧妙地避过了他那毫无意义的问题:“我本来定下马上回伦敦。不过现在看来,得推迟几天了。”

“是吗。”牧师问,“您能提供什么娱乐?”

“喜剧演出!”我刻意道,不由得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或者音乐节目,游艺宫的观众可喜欢了。他们都叫我“好朋友”,因为一到了台上,下至三岁,上至八十的朋友们,都像喜爱一条活泼可爱的小猎犬一样喜爱我。”

他迟疑道:“我第一次听说有人把自己形容成狗。”

“那有什么?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我不以为意地逗着狗,心想你可不知道我这样的人要靠什么过活啊。“我出生那地方,附近有很多狗。全是野狗。”

“是吗,什么地方?”

我说了个地名,他一愣。

杨牧师说:“真是巧了,蒂金斯小姐。我三十多年前在那里执教过。”

我说:“真是巧了,先生!那岂不是命中注定我们要在此刻相伴吗?”

“不过我不记得那里有狗。”

“那想必也不记得有我吧?”

他迟疑了,摇摇头:“我印象里此前从未见过您,小姐。”

“那就对了,先生,我也没见过你。”我说,搓了搓手指,我的烟瘾突然又返了上来,“我妈死的早,人家后来把我带到马戏团里,在那儿我才长大的。”

杨牧师试图展露一丝善心,“那可真是……”

“后来我又年长了几岁,便拿着点微不足道的小钱去伦敦音乐厅闯荡。”我若无其事打断了他,“那里的人可真热情,我有幸又有了些名堂,结果没过多久,我又不想做了。好在我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有点运气。”

“是吗?”

“我一向幸运,可能因为我兄弟惯常喜欢把要冻僵的动物捡回来救活,我跟他一道,也积攒了不少福气。先生,你信善恶有报吗?”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

“我讲了太多我的事了,先生。要不现在我们改为讲讲你吧。”我似笑非笑望着他,“昨晚我们谈到了一点儿你在郊区工作的经历。其中一项工作,是你为婴儿洗礼。”

“是这样。”

“所有婴儿都会被洗礼?”

“大部分会。”

“那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你不会给婴儿洗礼呢?恕我冒昧,但我从报纸小说上看到类似新闻,总十分好奇。”

“私生子。”他说,“还有,恶魔的孩子。”

“什么算是恶魔的孩子?”

杨牧师看起来略有些不安了,他不喜欢这个话题。

“残疾儿?畸婴?如果一个孩子看起来像恶魔的孩子,那它大概就是恶魔的孩子了。”

“你拒绝过多少这样的婴儿?”

他长出一口气,慢慢地道::“我不记得。”

我近乎在逼问这个可怜的人了。

“但如果被拒绝洗礼,对这些婴儿来讲,岂不是变相的诅咒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活不了多久吧。”

“我想是这样。”

一束束雨水当空坠下,我们双双站住了。

当察觉这老头自以为隐秘地、用愈发怀疑的可笑目光打量我时,我心里想笑。他不认识我,想必未曾在60-70年代间将时间与金钱挥霍在伦敦音乐厅中。我敢说等通讯恢复,杨牧师离开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查我这怪人究竟是谁,然后他会发现,大名鼎鼎的前艺人克拉拉·蒂金斯小姐没有鼻子。

没有鼻子的私生女可不多啊,先生。

你会被吓上一跳吗?

不过我不担心别的。

我和海伦(“海伦”)间的关系料理得当,不管她干出什么惊天大事,我都不会受到牵连,甚至还能被称之为温格尔小姐(亦或是威尔逊太太)惊人骗术的受害者之一。我没有后顾之忧。

“看来不会有车了。”我终于再开口,“除非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

“那便回去吧。”

于是到此为止了,我们重新往回走。他是否真是三十七年前取走小姑娘范妮最后一根稻草、令她自杀的牧师?我猜是,但不重要了。意识到杨牧师在我与母亲命运里扮演的角色,本质上讲,和我得知我亲生父亲下落时的心情没有什么区别。不然还能怎样呢?在车道上暴打他一顿?

恐吓他,以此嘲弄我们可悲的命运?

我撑伞仰脸往上看。

主宅顶端竖着一尊小天使石像,多年风雨磨损,形状模糊,惨白的肢体与怀中石弓呈现出十字形。

“这也是上帝的旨意吗,牧师?”

这并不真是一个问题。我的声音很轻,比起朝他讲话,更像在朝自己喃喃自语。但一阵风将我的词句送向杨牧师耳边,他听到了,且做出了惊人的回应。我算不上一个虔诚教徒,少有这般被人在耳边一连串地念叨繁复教义的经历,面带假笑地听着,直到他准备开始另一段长篇大论前的一句。

“您信善恶有报吗,小姐?我想你是信的。”

“那你错了,先生。”我打断他,“早已不信了。”

杨牧师没料到这一出:“这不应该,小姐。您刚刚不是还……”

“关于我那兄弟,对吗?可惜了,但他死得比应得的要早。”

“上帝会保佑他安息。” 他立刻道。

“啊呀,安息。”我实在不愿继续这话题了,“至少尸体看起来不是这样。”

“上帝会的,上帝保佑了我。”牧师执拗地喋喋不休,在我停住看向他时,将我的沉默当成了鼓励:“小姐,我一生都遵从他的教诲,广泛行善,不曾放弃任何一只羔羊。于是仁慈的上帝赐予我福祉。到现在这么一把年纪,我还身体健康、精神充足,家庭美满。我也将毕生投身于慈悲的事业之中,直至我在宁静中投入他的怀抱,获得安息。”

你刚还在侃侃而谈自己放弃过哪些羔羊。我心想。

“身体健康是件好事,先生。这不是人人都有的。”

“确实如此。”

“你说你觉得自己幸福。”

“是的。”

“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遥远:“那其他不幸福的人们呢?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得不到福祉?”

“善恶有报,记得我的话。上帝是最公正的,他看着我们呢。”

我没再说话。

这回我沉默更久,杨牧师便放弃了我。他独自往温暖的室内走去,我紧随其后,一言不发回到客房,发现汤幸已经走了。自枕头上散发出细微的热气,床单上留下一处模糊的人形凹陷。

她的外衣也一并不见了。

我则缓慢探手入衣兜,静静描摹枪支的形状。同一个口袋里装着太阳宝石,双方都在我手底下战栗着,像有人在里面拼命地跑,身体因疾速而摆动。

我将一口烟含在嘴里,凝视着门外漆黑的长廊。

雾气蒸腾而起。

我慢慢地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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