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楼上

Upon the stairs(楼上)

——贝蒂·怀特仅此一次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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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中我最畏惧蒂金斯小姐,一想起她,心里就要打个战。她带给我的是比鬼魂更心惊的回忆:起先是感到被人尾随,随后是我匆匆忙忙回到梅尔维尔街193号,却见前廊一把宽椅上坐着个气势骇人、不男不女的丑陋女子。她坐在那里十分平静,慢慢抽着烟。

“温蒂·拜伦。”她朝我笑说,“还是贝蒂·怀特?你把我的远房表妹哄得五迷三道啊。”

她和她的远房表妹,她和她的远房表妹。

这对相貌上大为不同的姐妹俩自此毒蛇一样钳制着我。我走了一步坏棋。谁还记得起初我找上海伦·威尔逊这个女妖,仅仅是因为注意到她的姓氏?威尔逊。这么多年我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期望找到一位符合条件的、名叫威尔逊的男人。一个至关重要的男人。格温德琳小姐去世后我在遗物中发现一本照片集,在她的遗物里我找到一本照片集,其中内容如此陌生而令人惊骇。里面有一个绅士,一个少女,在女校梦幻般的氛围之中缠绵。那是一对面貌模糊的爱侣,可格温德琳小姐在边角用钢笔记叙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呢喃——

绅士:也许你愿与我一道去伦敦。

小姐:不行啊!这么突然,学校不会放行的。再说,我该以什么身份去,你有要怎么跟别人解释?

绅士:你可以说,你是我的助手。

小姐:助手!

绅士:怎么,难道现在你不算是我半个助手,我做的这些事情你一点也不明白?

……

诸如此类。

而那上面的内容,连带我曾从画廊里那幅名为《缪斯》的作品中体会到的情感,让我终于意识到了当年她不断前往伦敦,直至万劫不复的真相。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能就因为想离经叛道就对一座城市魂牵梦绕?原来是爱情从中作梗,迷惑了她的心神。有人该为格温德琳小姐的悲惨结局负责。就是她在那些照片集里一遍遍回忆的、蛊惑了她的男人,我唯一的线索是信封上署名的“威尔逊”(这还是我偷偷看到的)。想当年她必然是做梦一样追随着那人的步伐,才导致坠入了一生的不幸。

此事我终生不能够忘怀。

但不仅是因为格温德琳小姐的不幸。

还因为,在那之后,我也抛弃了她。

在小姐的婚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尤金·杨,一个比我年长许多,在当时的我看来魅力非凡的男子。我也坠入了爱神的诅咒,我与他的恋爱如春夜暴雨,一发不可收拾,正是它让我做了懊悔终身的决定。

那日我忐忑不安地求见格温德琳小姐的丈夫,却见房门紧闭。原来是彼时还很年轻的弗里曼勋爵老爷恰巧来访,他们在书房交谈,但声音透出来,只有老爷的怒音压过了一切。

“照顾她!你能照顾好自己不死、别让她守寡就很不错了,我说错了吗,‘艾玛’先生?【1】我听说你被你父亲扫地出门,正是因为异想天开、不务正业。你这种人,也就是趁虚而入,不然怎么配得上格温德琳?”

我听得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想,也没听清另一方的回答就逃走了。

再回来时,勋爵已经离去。汤普森先生见到我,面色倒很正常自然,他问我:有事找我,贝蒂?”

“先生,”我开口了,“我听到您要和小姐去中国。我是小姐的贴身女仆,应该同去,可如果我不走……我不走……那么也许有机会,有位绅士愿意与我结婚……”

我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些话,可话音刚落就后悔了。我这可耻的女仆,怎么敢将自己幻想里的幸福置于格温德琳小姐之上?然而汤普森先生当真思索了片刻,在我又哭着求他把那句可怕的自私的话忘掉后,朝我伸出一只手:“不,贝蒂,我好好想想这事。让我好好想想。”

没过多久,整个尼恩斐都知道了答案。

那就是我贝蒂·怀特终究当了背信弃义之徒,我回到了尼恩斐,放弃了远行陪伴格温德琳小姐的机会,我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也许上帝也在惩罚我的自私。

毕竟到了最后,我也没能得到尤金·杨。

多年地下情后,就在小姐回来的那一年,他与门当户对女孩结了婚,我变成了情妇。尤金常以看望妹妹的名义来看我,但实际对弗里曼夫人并不热络,尽管她会需要他的安慰——就在小姐起航那夜,老爷和她正式分居在不同卧室,再也不碰她了。在那之前她怀上了特里斯少爷。

到夫人临产前不久的一夜里,我听见她在啜泣。

独自在微弱烛光行走在家族画廊之间,我想起了多年以前,格温德琳小姐如何像天使一样降临在我的床畔,启迪了我对自己神奇能力的认知。我端着烛台缓缓走向哭声响起的位置,隔着门轻声问:“弗里曼夫人?”

大概是被噩梦魇着了。我小心唤醒她:“夫人,你梦见什么了?”

“旧事。”她摇摇头。

“我能做些什么?叫老爷来?”

“不。”她啜泣道,眉头蹙起,突然间面露陌生的恨意:“不要见他,我恨他,我恨他!他们……他毁了我一辈子……”

“都是噩梦,夫人。”我胆战心惊。

“他最想要的是她,你明不明白?我真恶心……他私下厮混的每一个女佣、找的每一个妓女都照着格温德琳的模子,要么是同样的头发,要么是同样的眼睛……”

她说得含糊,其中暗示却近乎惊悚。

我失声道:“夫人,您说胡话了!”

“只有我不是。”她却继续自言自语,魔怔了一般,摸着自己的脸蛋嘻嘻笑起来:“我长得不像她,可你知不知道当年我第一次上这里来,格温德琳对他说了什么?当时我们要好,她说我在哪里,她在哪里,结果那魔鬼当了真。那天半夜我醒来发现他在我屋里,事后无可挽回,他主动提出娶我。结果现在他怪到我头上来了。”

弗里曼夫人不笑了,表情凄厉:“他当了真,就这么毁了一切。本来还有一点转机,被他给……现在她永远地走了,他却怪到我头上来了!是他毁了我们,毁了我一辈子,可他怪上了我,怨上了我!他怪我!我还给他怀了这么个孽种,这么个怪物……他怪我!”

我将她搂在怀里,在黑暗中望着那张肿胀悲苦、泪痕斑驳的脸,想着格温德琳小姐在飘荡航船上的面容,想起我和尤金以她为借口偷情的愧疚,平生第一次对弗里曼夫人生出了我曾对小姐有过的情感。

自此我与她也成为同盟。即使在格温德琳小姐重新回到尼恩斐,我也小心维持着这一平衡关系。夫人死也不肯格温德琳小姐知道真相,我便不说;格温德琳小姐恐吓折磨夫人的道具,但凡我能提前发现,都会悄悄收起。

我唯一不知如何对待,是她们俩仿佛共有的女儿。

一个异国人,一个和格温德琳小姐同样黑发黑目,但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女孩。

她让我想起汤普森先生,想起我对小姐的愧疚,以及其他我不愿再想的回忆。她在时我不知如何想是好,格温德琳小姐和弗里曼夫人任由她和特里斯少爷的关系存续发展,我也绝口不提。格温德琳小姐爱她吗?弗里曼夫人爱她吗?还是恨?

我发现自己分不清恨与爱,忽视还是愧疚。

我维持着与夫人的秘密关系,她的噩梦在小艾希莉小姐结婚前夕愈发频繁,却不再倾诉,只剩缄默。

唯一的一次,她掀起浮肿的眼皮,朝我道:“哦,贝蒂,贝蒂,我做错了事……可我做错了吗?我们各自还有其他选择吗?”

那时我以为等婚礼到来就好了。

谁能想到随后发生的事情?

在小艾希莉小姐几乎结了婚的前一夜。那个恐怖的夜晚,格温德琳小姐的枪声打碎了我们故作安好的一切伪装。她彻彻底底地走了。

小艾希莉小姐也走了,我们猜她死在了外面,那么一朵自从养在尼恩斐就再没见过太阳的小花是没有可能独活的。

但当那条琥珀项链落在夫人自裁的手边,我立即明白蒂金斯小姐安排我送的匿名信来自的不是别人,正是她。

小艾希莉小姐目的不明地回到、并且潜伏在大宅里。

她的离去使人心惶惶,她的归来造就了另一场血色婚礼。

这一切叫我心生恐惧,因此才劝阻海伦·威尔逊先按捺住行动。

我曾说我相信鬼魂。

可多年以来,我只能感受到异状,那些照片上缥缈空灵的残留影像。我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残留思想残留爱的活生生的魂魄。于是我不怕他们。

可我总想着小艾希莉小姐,她柔顺纤细的脖颈,她掩面痛苦的剪影,在意识到她如今鬼一样回来了的时刻,令我平白恐惧。

因为即使不曾过多令其困扰心神,我们心里也都或多或少都承认,正是尼恩斐把那女孩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鬼吗?

那条项链也令我恐惧,我不敢动它,但在出门前就察觉它也消失不见,我猜是趁乱被人拿走了。也许就是蒂金斯。等那一串恐怖的枪声响完我才明白过来是特里斯少爷,他的出现将时空拉回了六年前,让幽灵一样的小艾希莉小姐从鬼变回了不足为惧的疯女人。

他不像我,他从未害怕过。他一直是那个狂躁的、在未婚妻失踪后发誓找到她后绝不会让此事善了的特里斯少爷。

他扼杀得了她的人也扼杀得了她的鬼。

只有一事我不明白。

若小艾希莉小姐是回来报复,为何不是……哦,是了,弗里曼夫人一马当先。但为何紧随其后的是尤金·杨?不是特里斯少爷,连鬼都怕特里斯少爷?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怕她还是同情她?但无论她之前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如今她大概终于算是疯了。

疯了,像当年的格温德琳小姐一样……

可怜的格温德琳小姐。

每当想起她的名字,我这颗苍老的心里边就褶皱流泪滴血。今夜尼恩斐的混乱也许正造就于我对小姐的爱,造就于在她死后我找到新的人生目标,那便是找到小姐曾经的情人来复仇,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痛。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上手这一事业,多年来找了不下十人帮我做事,自己也以灵媒之名四下打探外加赚些私钱(自从格温德琳小姐去世,老爷神思恍惚,也时常忘记我的存在),精神受到消磨,却一无所获。

另一来钱的渠道则是婚后还与我维持了相当长情人关系的“正派男人”,尤金·杨。他不得不给我钱。

我需要那些钱。

雇佣侦探真费钱啊。有段时间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去到弗里曼夫人的房间,突然发现我们都老去了。

“夫人,”我讲了我所做的事,“看在格温德琳小姐的份上,求你好好想一想,这男人究竟还有什么消息、有可能身在何处!”

可弗里曼夫人先是茫然无措,在看到那些照片后,双目神经质地放大,像被巨大的痛苦重击了一般。她伸手就撕掉了第一张照片:“男人,‘和男人结婚’!她还想着……没有,贝蒂,绝没有这个男人!现在我也请求你你停止无谓的尝试,再不提及此事。让格温德琳安息吧!”

可我做不到,也不曾理解夫人那日的激烈反应。

现在她也死了。

死亡如同闪电接二连三,我所有在意过的女主人们都凋零了。可我还活着,还在追寻一个渺茫的目标。也许尤金·杨总神神道道的一些话没有错,人在做什么,上帝亲眼看着,他知道有谁在坚持不懈,有谁草草放弃,并给予相应的惩罚和奖赏。这么一说,我正要做的是对的吗?为了完成我的事业,为了完全得到海伦·威尔逊的帮助,也为了……小艾希莉小姐的脸被浪花重刷上心头……为了释怀另一件令我暗自愧疚之事,走向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夫人从未爱过的孩子,试图借今夜乱象的遮掩,瓦解他的信任和性命?

可我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心想着策略。也许应从食物下手,我的房间里有些毒老鼠的药。我得找到它们。之后我们可以说——可怜的夫人!求您最后照拂我一回——是夫人毒杀了特里斯少爷,随后才持枪自杀,不错。否则一个女人怎么会突然自杀呢?

我边想边准备了我需要的东西,继续思忖着上楼,却不是朝着特里斯少爷的房间,而是尤金·杨栖息的客室。

之前大家因为小艾希莉小姐的突然现身过于震撼,竟然忘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有两枪其实给打中了,一枪在腰腹擦破了皮肤,一枪打中了肩胛。连尤金·杨本人都直到人群分散才想起要疼痛呼喊和后怕,要不是黑暗里的疾奔,那子弹是冲着要命来的。

我打开门,见我旧日的情人已经用过了晚餐。

而餐桌上比我离去前多了什么东西,茶壶里飘出袅袅的雾。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我温声道,“你泡了茶?”

“是。”他道,“我有些事……想同你相商。你愿意坐下来喝一杯吗?”

“我有要事,尤金。”

“什么要事?”

“你不会明白的。”我叹息了,“你思念过什么人吗?”

他不语,我缓慢地回身,要往特里斯少爷的房间去。

可那声音再度从后面叫住了我。也许是因为刚刚大难不死,那曾经傲慢阳刚的声音此刻显得不安、柔和。

“贝蒂。”尤金·杨道。

“什么?”

“你。”他说,“我思念过你。”

【1】前文提及过艾玛 (Emma)是艾默生(Emerson) 夭折姐姐的名字,他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艾玛先生”即同时羞辱艾默生的身体孱弱和男生女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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