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疫病无声

城中终于乱了。

最先崩溃的是慈济堂。

县令郑守仁本意不错,下令将城中病患集中收治于慈济堂内,一来方便诊治,二来集中隔离。初时百姓也多有响应,纷纷将高热难退的家人送往堂中,祈求大夫妙手回春。

然而济慈堂本就年久失修,仅有两排青砖厢房和一座主堂,十数名大夫和药童根本无法负荷骤然暴增的病患数量。

屋内湿气重、空气浑浊,人挤人,卧床者多、倒地者亦多。汤药供应不上,许多病人高烧昏沉数日,不知不觉中便断了气。医者本想轮番诊治,可每日都有同僚因接触而倒下。

济慈堂外,本就排着长龙。

每日早晨,哭声、骂声交错,百姓争抢草药、涌入堂门,大夫药童被围得寸步难行。有人怀里抱着烧得发烫的幼子大喊救命,有人搀着老母磕头哀求,还有人拖着病体躺倒在地,硬要占住一块板床。

然而等来的,不是汤药,是一口草席裹尸,是官府推走的手推车。

济慈堂收治开始三日后,已有大夫四人病倒,药童五人高热不退,原本就紧张的药草日渐告罄,能用的只有柴胡、黄连、姜皮一类,救不回命。县令又调县中三名识草药的老郎中来帮扶,却于第五日傍晚,连李县丞也病倒了。

再往后,郑县令本人也发热咳嗽,依然坐堂调度,但眼神呆滞,身子摇晃。

第七日清晨,县衙大门紧闭。

无诏可宣,无命可依。

街头的衙役或病或躲,百姓再无人可问,只得各自为谋。

病患越来越多,许多人家起初还愿将病人送去慈济堂,后来见那里人满为患、死人太多,便不敢再送。可送不去也不能治,有些家境尚可者索性在家隔出一间房,烧艾草、熏醋、每日擦洗床铺,希望能护住其他人。

可终究是吃住一处,感染者只增不减。

家贫的就只能挤在一屋一炕,孩子哭、大人烧、老人生死交替。

很快,整座城中,三人有二人病倒。

从街巷到院墙,从铺子到饭馆,到处是闭门闭窗、草纸封缝、门上贴符的宅院。也有的人早早拖家带口逃出城,尸首却被弃在路边,任风吹日晒、狗鼠乱啃。

街头巷尾,药铺关门,柴铺熄火,卖水人失踪,所有的井口皆被蓄水大户霸占,甚至有人传“水里有毒,喝了会疯”。

整个花溪,如同被罩上一张沉闷的黑布,焖着一口死气。

*

小院内,林青禾站在瓦屋外,看着第五位病患呕吐昏迷,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风寒。

她记录着每一个人的发病时间、症状、持续天数,每天三次探温、三次饮食登记,不厌其烦。

其他人不明就里,可林青禾知道,唯有彻底了解它,才可能把它压下去。

“头痛、寒热、腹泻、呕吐……呼吸急促……眼干舌赤……”她一边写,一边咬紧牙关,翻开手中那页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草纸。

她曾见过类似的病。

在战地援救中,一支村庄因为洪水后的水井被污染,爆发了烈性肠热病,症状与此极像。高热昏迷、腹泻脱水、器官功能衰竭。

那一次,他们抢到的是最后一批补液盐与抗生素;这一次,她只有一点干净的盐、一点糖,一些草药,还有手和眼。

她开始尝试自制简易补液液:盐两撮,糖一勺,兑水一碗,强迫患者小口慢饮。再加上炭火熏室、艾草熏房、柴灰净手、分区送食。

她尽一切办法,把所有“有效”的办法拼命套上。

她甚至用碳灰封门缝、布帘浸醋遮口,要求照顾者每日换洗衣物、晨晚自检。

“不能再有人病倒了。”她说这话时,眼神一如出任务时——冷、稳、准。

即便如此,病患的数量还是在增加。

“又一个。”赵芦花推门进来,声音哑,“是孙豆儿,烧得整个人都烫了。”

林青禾闭了闭眼。

已经第十三个。

她不知还能顶多久。

可她不能停。

哪怕只剩她一个人站着,也得把这场仗打下去。

天黑时,她坐在门边,听着病人屋里断断续续的咳声与呓语,记录册翻到最新一页。

她轻声念:

“——病源,多疑为水。 “感染广,潜伏期三日至七日。 “首发多为老幼、体虚,饮水未经煮沸者占多数。 “重症者脱水快,病程急。”

她收起纸,握紧拳。

“得换水源。”

*

夜里风大,房屋上的瓦片被吹得哒哒响。

林青禾坐在病患屋外的矮凳上,手里握着一只陶碗,碗里是刚熬出的草药汤,颜色深沉,味苦刺鼻。

她的眼睛熬得通红,手指却稳得一丝不抖。

这一夜,王老太开始抽搐,吴老汉整日未进食,孙豆儿高烧烧得整个人都发红,嘴唇都干裂出血。连带着几个照看病人的人也咳嗽得更重了。

她知道再这样下去,撑不过三日。

真正的危险,不是病,而是——水。

从发病情况看,最先倒下的多是体弱者,尤其是喝了最多井水的老人。即使她已经将井水烧过再饮,可病人日夜腹泻、高热呕吐,仍然撑不过去。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小院这些日子用的井水,很可能是这场疫病的罪魁祸首。

那口井,是角水巷的公井。

花溪人口密,街坊户户共用水源,哪怕水质一变,短期内也难有人察觉。井下是否有人投了死物、是否混入雨水脏污,谁也说不清。可在她看来,那水里极可能已经携带了病原。

她当即唤来魏长福,低声吩咐:“天不亮就出城,带两人往西城门走。记住,别进人群,别和人接触。”

魏长福愣了愣:“去哪?”

“去山里。”她声音低而冷静,“往上游走,找干净的溪水,不流经人家、村镇,直接舀了带回来。回来后记得过两遍布,再煮开,晾凉后分发。”

第二日天亮,西门外天尚未全明,魏长福带着蒋顺和卫山柱,推着手推车出城,直往西山林地而去。

溪水清澈见底,绕石而流,他们就地装满大缸,用布袋封口,再盖上湿布,一路颠簸运回。

小院里,林青禾早已将原先水缸清空,用炭灰、艾草、盐水洗了三遍,再用开水烫过,才接纳这第一桶“救命水”。

病人按次序,一口一口喂溪水煮的糖盐水,强迫咽下。

郭莲娣已连日不进食,腹泻到整个人瘦了一圈。林青禾跪在床边,一匙一匙往她嘴里送。

“吞下去,莲娣,你再不喝,就脱水昏过去了。”

郭莲娣眼神涣散,似是听见,又似没听见。喉咙一动,终于咽下了第一口。

林青禾这才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灶房那边也开始熬制新的药汤。

那是林青禾翻遍药袋、草药包,选出几味可行之物:退热用地骨皮,清火解毒用金银花、黄芩,止泻用黄花蒿、车前草,缓解肠痉挛的用淡竹叶与白头翁。

她按着病人症状分门别类调配药汤,兑以煮沸后的溪水,分时段喂服。

每次喂药前,都让病人漱口,再用热布擦身、换衣,之后静卧观察。

外人看着繁琐,林青禾却知道,这是维持他们生命的唯一办法。

第三日,郭莲娣的烧退了。

她睁眼的那刻,整间病屋静得出奇。

“……我……还活着?”她声音虚弱。

林青禾按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怕,你已经熬过来了。”

郭莲娣眼角湿了,嘴唇微微颤抖,随后点了点头。

接下来几日,孙豆儿也退了烧,泻止,能坐起。

孟大娘、姜芸几个也逐渐好转,虽仍无力,但能应人唤,胃口也慢慢恢复。

夜里的春风吹过来,小院中,除了偶尔的咳声,终于不似之前那么沉寂,有了低低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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