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承极殿里绘着蜿蜒蟠龙的飞梁,重重地砸了下来,扬起了大片的火星。

先前坠下的几根浮柱,燃烧得噼啪作响,歪歪斜斜地顺着殿前的白玉石阶,零落散乱地滚了下去,撞到了矗立中庭的凤凰铜像,发出咣的一声响,却很快消逝在了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声中。

猩红的血液,从歪倒的尸体下浸了出来,蜿蜒到了年幼的大齐公主脚下。

她惊叫着躲避,脚下一滑,头撞上了凤凰铜像的基座,耳朵里顿时一片嗡鸣。

仓皇间,望见头顶那振翅欲飞的凤凰铜像,依稀想起了父皇所作的《甘醴赋》——

……甘醴涌兮凤栖,长与大齐久存……

可是大齐,今日亡了。

她的父皇,也死了。

还有五哥……

她的五哥……

卧榻上的阿渺,陡然坐起了身来,大口地喘息着。

身体与神思,似乎还飘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直不停地下坠、下坠。

她抬起手,攥住了胸前的丝质衣襟,掌心里一片汗湿漉漉。

窗外,传来伏日午后的蝉鸣,密密集集的,一声接着一声的“知——了、知——了”,慢慢地跟她呼吸的节奏融汇在了一起。

思绪稍稍平复。

阿渺撩开鲛纱帐帘,迅速地跳下了榻,光脚踩着冰凉的玉石地砖,噼噼啪啪地跑到了铜镜前。

镜子里小女孩的面庞,五官精致,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水氤清亮,微微透着惊惶与迷茫。

她掐了掐自己的脸,又使劲戳了戳头顶小髻上摇摇欲坠的宝石金蝶发饰,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割刺感,微微地呼出了一口气。

四下张望一圈,见檀窗纱帘、青墙白砖,慢慢地恍惚想起,自己正跟着父皇在紫清山的行宫避暑呢。

所以说,之前那些可怕的情景,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大齐,没有亡。

父皇和五哥……也都好好的吧?

阿渺心头一紧,转身便往外走,一面唤道:“宝华姐姐?”

原本在殿内陪着她的女官,不知去向。

阿渺踮起脚,费力地将连通水榭的侧门拉开了些,挤了出去。

一股伏日的暑气夹杂着莲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侧门外守着的两名宫女,靠坐在树荫遮蔽的廊柱下,随着蝉鸣声有节奏地吐纳着呼吸,睡得正香甜。

阿渺没有唤醒她们,径直越了过去,拎着裙角,急急地往环水阁的方向走去。

长廊的尽头,是玉玦状的环水阁。金扉雕檐、华贵堂皇,北接花园,南通廊榭。

玦口处,泊着的一艘洒金檀木的画舫,随着莲湖的水波起伏,微微晃动着。远远俯望过去,还能看见画舫旁的水榭廊下,守着几名静立的青衫内侍。

那是……父皇的御船?

这时,靠北另一端的花园里,徐徐行来了一队人。

阿渺驻足一瞬,待看清了行前之人,立刻将御船之事抛诸脑后,拎起裙角飞奔了过去。

“五哥!”

她赤脚踩着花园小径上的圆石子,从葱郁沃若的桃林里斜冲了出来,扑进了刚刚踏过月门的白衣少年的怀中。

少年眉目清俊、气韵贵雅,细白长袍上还有她熟悉的芝兰香气。

可在梦里,他躺在血泊之中,肢体残缺,面目全非……

阿渺紧紧抱住了少年,细小的胳膊用力地圈在他的腰后,“五哥……”

萧劭被突然间冲过来的阿渺吓了一跳,随即弯腰将她抱起,“怎么了,阿渺?”

他的眉眼,生得和他们的母亲十分相像,丹凤眼尾、墨长羽睫,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静贵雅之气。

阿渺搂住萧劭的脖子,情绪翻涌而来,声音里带着一缕哭腔,趴在他肩头语无伦次:“我刚才做噩梦了……你被杀死了……还有很大的火……我害怕极了……”

她言辞混乱地描绘着梦境。

萧劭的身后,有人扑哧笑出声来,语气戏谑,“萧令薇,你都快七岁了,做个梦还会吓得哭?平日里,你不是最凶悍最胆大的那个吗?怎么每次一见到五哥就又成了小奶娃?”

阿渺不用抬头就听出了自己六哥萧逸的声音,她羞恼地把脸埋低了些,搂着萧劭的双手却绞得更紧了些。

萧劭如今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身量虽是比阿渺高出许多,但暑天里一直抱着她终是吃力,时间稍长,巾帻边缘的发丝都有些微微汗湿。

他安抚着阿渺,抱着她站到一株槐树的树荫下。

“阿渺不怕,只是做梦而已,都不是真的。”

低头看了眼妹妹光着的小脚,一面吩咐人去唤乳娘,一面让内侍从自己的文具匣子里取出作画用的绢帛,铺到了地面的树影中,哄着阿渺站了上去,然后慢慢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待会儿周娘子过来,我让她给你做蜜梨酥吃,可好?”

阿渺夏日一向贪吃凉食,紫清宫里没有冰窖,乳娘便让人用深井水反复凉着蜜梨和蒸藕,只等着公主睡完午觉醒来,便能立刻呈上。

“我不要吃!”

阿渺摇头,伸出胳膊又抱住萧劭,“我只要五哥陪着我。”

先前的梦境,就像亲身经历似的,太过真实可怖。她此时一刻也不想离开萧劭,生怕一撒手,她的五哥就又消失了……

萧逸在一旁压着声提醒:“五哥,书画先生已经候在了望舒院,我们迟到的话,会不会又被三哥告到母后面前?”

萧劭想了想,道:“那你先自己过去吧。”

这时,阿渺的乳娘周氏,领着几名宫女,匆匆地从水阁那头走了过来。

周氏快步上前,向萧劭行礼请罪。

“都是奴婢看护不周,请五殿下责罚!”

今日贵嫔陪皇后外出礼佛,带走了不少侍女,她便做主安排了宝华留在内厢里看护公主。谁知那宝华悄悄地溜了出去,竟让公主自个儿跑了出来,还撞上了五皇子!

萧劭示意周氏起身。

他年纪虽小,却很懂得恩威并施的御下之术,说话时神情淡淡、语气微冷,但措辞又并不过分严苛。

“宫人们不熟悉行宫的殿宇格局,阿渺又年幼顽皮,让她钻了空子,偷跑出来,也不至于就要一一重罚,但此处建筑大多临水,不比皇城稳妥,周娘子平日还是要再多留心些才好。”

周氏连连称是,赶紧吩咐宫女上前给阿渺穿上鞋袜。

阿渺意识到萧劭是打算把自己交给乳娘,下意识地不愿配合,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脚在丝帛上不停踩动,躲避着宫女的触碰,小手攥着萧劭的袍角,眼巴巴地望着他。可想起刚刚萧逸的话,又舍不得让五哥因为自己而迟到受罚……

她垂低了眼,最终,还是把涌到了嘴边的哀求又咽了回去。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慢慢蹲下身来,把捏着自己袍角的小手握入掌心,笑了笑道:“好啦,你乖乖穿好鞋袜,哥哥便留下陪你。”

回到休憩的水阁,阿渺由侍女们服侍着,清洗手足,更换了衣物。

周氏自知犯了错,吩咐宫婢取来提前凉好的酥酪梨膏,用玉碗盛了,再亲自用黑漆金线嵌螺钿的托盘,殷勤地端到了榻前。

阿渺尝了两口就推开了,“不吃了。”

周氏以为公主嫌梨膏不够凉,连忙哄道:“殿下只挖最里面的那一勺吃,应该还是有些丝丝凉的!”

阿渺却还想着梦里的场景,根本没有什么胃口,只依偎着萧劭,扭过头,“不要。”

周氏无奈,只得服侍着公主重新漱了口,躬身退了下去。

萧劭瞧着阿渺小脸恹恹的模样,忍不住戏谑道:“看来那场梦当真可怕,竟让阿渺吓得连梨膏也不吃了。”

阿渺鼓了鼓面颊,语气凶巴巴起来,“五哥也学六哥取笑我吗?”

噩梦里的可怖情景,太过真实,清晰深刻的就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样!

那些面目狰狞龌蹉的士兵,高喊着什么“誓杀昏君”、“庆国公天命所归”……放火烧掉了整座太极殿,杀死了五哥……阿娘也不见了……

她絮絮叨叨地给萧劭讲述起“恐怖”的梦境。

萧劭听完,笑道:“原来在阿渺的梦里,哥哥竟是那般无用?不但不能保护阿渺和阿娘,还轻易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若真是这般窝囊,倒也活该有此下场。”

阿渺愣了愣,随即急切起来,伸手捂住萧劭的嘴,“不是的,不是的!”

梦里宫变的时候,他们不知为何,住在了一个并不熟悉的殿阁之中。殿阁先是走了水,熏坏了五哥的眼睛,才令他变得格外孱弱的。

阿渺想起梦中的五哥,愈发难受起来,忍不住圈住了萧劭的胳膊,生怕失去他似的,紧紧靠住。

“……叛军攻进来……我想拉着你逃,可你看不见路……所以后来,后来……就……”

萧劭听她语气又哽咽起来,遂也敛去了玩笑口吻,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哄道:“傻阿渺,那只是梦,又不是真的。”

阿渺也知道那是梦。

“可他们攻进宫里那晚的情景,就跟真的一模一样!那些士兵,全都穿着皮甲,说什么玄武营的人已经拿下了皇城……还有领兵的庆国公,也穿着黑色的铠甲,看上去好凶……”

萧劭柔声宽慰道:“常人皆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段日子,北疆和西北皆有战事,宫人们免不了私下议论,被你听了去。六弟又时常跟顺郡王他们讨论军将兵防之事,所以你心中才会有了那些印象。至于庆国公……”

他想了想,牵唇一笑,“你们不是时常欺负他的儿子陆澂吗?大约是心里觉得有所亏欠,才在梦中将他的父亲想象成了恶人,是不是?”

“才不是!”

阿渺立刻坐直身来,眼角处还垂着两道泪痕,气呼呼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欺负陆澂了?我都没有同他讲过话!”

明明是萧令露她们欺负人好不好?

非要说什么她叫阿渺,庆国公世子叫阿澂,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

讨厌死了!

“所以阿渺就更不用怕了。你既没欺负过陆澂,那他父亲为什么要为难你?庆国公的夫人又是皇祖母的侄女,算起来,还是我们的表姑母呢……”

阿渺毕竟年幼,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倚着哥哥,又听他宽慰了半晌,紧绷的心情,终于慢慢地松懈了下来,不再出声反驳。

萧劭见阿渺渐渐安静下来,加之刚刚哭过,洗浴后的倦意也开始回笼,红肿的眼皮越来越耷拉,两排墨睫像小扇子一样地徐徐开合起来,便明白她午睡没睡好,又犯起困来。

他用丝帕给阿渺拭干净泪痕,取过软枕,将她的小脑袋移了过去,再拉过锦衾给她盖上,又轻声哄了几句,最后道:

“好了,哥哥保证,以后不会被熏坏眼睛,会一直保护好你,让你永远都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好不好?”

阿渺望着萧劭,眼神因为哥哥的承诺而亮了起来。

她从锦衾里伸出小手,表情殷切,“那你跟我拉个勾勾?”

萧劭笑了笑,伸出了手,跟阿渺勾住小指,紧紧地扣了一下,“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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