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蝉鸣声声不绝，轻风窜过街道，在行道树间穿梭，掀起阵阵细碎的沙沙声。

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悠悠钻进鼻间。

余音忽地停住脚步，扬起下巴嗅了嗅，鼻尖微微耸动，目光在眼前一方天地间来回扫描。

他动用一切感官，试图找出这气味的来源。

那香味却似乎是可遇不可求，只停留了那么一瞬，任凭他如何努力吸气，也不肯赏脸再次光临，满足他的好奇心。

大概是香樟树的香气吧。

余音猜测着，从那茂密的树冠间收回视线，重新朝前方迈开步子。

此时高中第二年已临近尾声。

这是他头一次步行回家。

平静的修云城边围着一圈连绵低矮的山，修云一中便坐落于西边其中一座山的半山腰。

这一片远离市区，山清水秀的，学校边上全是别墅。

不过，这些别墅的主人都喜欢把孩子送去私立学校。余音从没听说学校里有谁是住这儿的，若是有，风声大概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吹遍半个学校了。

修云一中到城中心有二十分钟车程，虽说学校并没有强制要求，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住校。

市政垂怜，专门规划有一条以修云一中为终点站的公交车路线。

每逢周末，校门内外就各排起了一列长队，校门内的像蚯蚓一样，细长些，是学生队伍；校门外的像火车，一节接一节，是2路公交车。

周六清早，所有2路车都集合在修云一中大门口，一车一车把学生送进城里。

司机师傅们大约要这么来回跑三趟，才能把学校搬空。

余音家在城东，比市中心还要再远些，他往常都坐这路车回去。

不过，这周有点变数。

余音这周没把手机上交，周四那天手机没电关机了，他也没找着机会充电。

为了防止老师查寝翻着手机，他将它锁在了行李箱里，只过了两天，竟把它给忘了，走到校门口才猛然想起。

因着回宿舍拿手机耽搁了会儿，余音再回到校门口时，第一趟车已经全数出发，等候的队伍却还很长。

时间已过九点，太阳光刺眼得很，女孩们纷纷撑开伞躲着光聊天，男孩们则不屑于做防晒措施，较着一股劲儿，生生硬扛。

余音在队伍尾巴尖站了会儿，阳光毒辣，手机又没电，百无聊赖的他没几分钟就站得满身是汗，心浮气躁，索性不等了，迈开腿搭上11路就往进城的方向去。

日光穿过郁郁葱葱的树冠，在砖石上翩跹摇曳。

余音踩着那些细碎的光斑，沿着林荫道一路前行。

先前那阵莫名的清香已将他的烦躁消减大半，微凉的轻风接连从他身上经过，钻进他的T恤衫里、发丝间，拂得他身上痒酥酥的，思绪飘然游荡，目光在周边随意流连。

前方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人背着米白色双肩包，长长的两条低马尾铺在书包上，似乎也是学生。

余音定神遥望那个背影，觉得有些眼熟。

同班的好像也有一个头发这么长的，记得是叫……

唔……路琰？

应该是这个名字。

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呢？

余音一时起了兴，迈开步子大步向前。

前面那人远不及他高，步子比他小，他没一会儿就赶上了她。

经过她的一瞬间，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往侧边瞥了一下——

果然是她。

猜测得到证实，嘴角立马得意地悄悄翘起。

余音刻意保持原速继续往前走，假装自己的目光和注意力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脑子里却忍不住去翻找关于她的记忆。

然而，什么也没翻到。

世人都爱美色，托他妈的福，余音正巧生得一副清俊漂亮的好皮囊，让他自小就人见人爱。而他脾气随和，不管是谁找他说话，他都能和对方聊上两句。

他几乎和班上所有人都说过话，不过基本是别人来找他，除非必要情况，他是很少主动开启话题的。

除了路琰。

路琰这人淡淡的，不爱说话，动作也轻轻慢慢，像个木讷的机器人，甚至有些阴沉，简直可以说是班上最不起眼的人，连成绩都与气质十分契合，总在六七**名间徘徊。

在学校这个小型社会里，成绩仿佛是人身上镀的一层金，排名越高，光芒越甚，最惹人注目的总是第一名，再就是二三名，谁会在意六七**名是谁呢？

话说回来，余音倒没这个资格评判人家的成绩，毕竟他还比不过她。

余音的父母在灵安做生意，因修云气候好，把余音留在这边跟着祖父母长大。

当然，并不是不管他，他们早计划好了让他必须考上灵安的大学，日后好在灵安扎根。

因此，余音不过是为了保底，在实验班混着罢了。

想到这儿，余音不自觉笑了一声。

接着感到困惑：

路琰这样一个隐形人，自己究竟是怎么知道班上还有这号人的？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面，大概是较其他记忆更特别更清楚的。

但是，余音的记忆里搜寻不到关于路琰的第一个清晰场景。

大概是因为从没和她打过照面说过话吧。

他回神地笑笑，决定不再想关于她的事情。

意识回归现实，周边恢复喧嚣。

身后传来一个细微的猫叫声。

学校里上着课的时候，门口窗外走过一个什么人，总能引得教室里的一双双眼睛齐齐往那儿张望，班主任严老师这时候总摇头说：让你们看黑板倒不见得有这么认真，你们要拿出这点好奇心放在学习上，早个个都成清北苗子了。

一如这般，在本能驱使下，余音条件反射地转头循声看去——

目光落在路琰身上，停顿一秒，发觉不对，继续寻找，很快看到路琰侧前方停着一只胖橘猫。

又一声猫叫——弹跳滚动的“嗯唔”声，以“呜哇啊”结尾。

余音远远地盯住那只橘猫的侧脸，却看到它的嘴巴紧紧闭合着，它面朝路琰，脑袋疑惑地半歪着，身体像宕机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周身的短毛被风拂得微微颤动。

远处那一人一猫安静对峙了两秒，轻细的猫叫声再次响起。

这回余音看清楚了，这声音是人发出来的，不是猫。

半垂的暗黄色尾巴尖动了动，橘猫抬爪前进，慢慢靠近路琰，也腻腻地叫了一声。

路琰忽然笑了，露出整齐的上排牙齿，两颊高高鼓起。

她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对橘猫伸出右手，似乎生怕惊吓了它。

一辆车在公路上疾驰而过，轮胎轧过粗糙的路面，发出“欻欻”的声音。

橘猫立起耳朵忽然警觉，浑身卡顿一瞬。

紧接着，它后退两步，噌地一声蹿进街边围墙间的铁栅栏，隐匿在别墅区的灌木丛中。

路琰站起身，望着橘猫消失的地方呆了两秒，轻轻叹气。

回头，视线扫向正前方。

忽地，和余音四目相对——

目光碰撞，路琰的五官愕然凝固，只愣怔一瞬，眼眉迅速垂下，睫毛忙碌地扇动不停，不知是因为发现有人在关注自己，还是因为那观众是个算得上认识的人。

余音猛然回神，顿觉自己失礼。

眼皮一闪，模糊的焦点无处安放，在街道上胡乱飘荡，最终慌慌张张落在香樟树巨大的树冠上。

翠绿的树冠间光影斑驳，金黄色的日光透过叶片缝隙，忽长忽短地拉扯着，闪烁着，逐渐消失。

最终，蒙上一层漆黑的暗影。

“……帅哥…帅哥，你的美式好了。”

一个略显急切的男声将余音拉回现实。

他赶忙接过店员手上的东西，道了声“谢谢”。

转身面朝街道，视线再次飘到树叶之间，停留片刻，缓缓落下。

树下面对面站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牵着一条金毛，微微含笑；另一个俯身抚摸狗头，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垂在身侧，遮住半个身子；那只金毛则仰头眯眼，咧嘴笑着，显然十分享受。

许是因为才刚忆起了路琰，又或者因为那头长发和她的实在相像，余音这会儿又开始遐想：

她如果还留着长发，大概也是这个模样。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两眼。

那女子身穿一条宽松飘逸的米色压褶雪纺长裙，袖口是荷叶边样式，长发遮掩下的领口似乎也绣着两道荷叶边，脚踩一双黑色夹趾拖鞋，和那连衣裙不太相配，倒连带得裙子也像睡裙似的。

余音猜测：大概是两个好友相约出来遛狗，所以穿着睡衣就出门了。

然而，下一秒，牵狗的那位笑着说了两句什么话，两手拉绳，拖着不情不愿频频回头的狗，径自离开。

那位长头发的让到人行道靠外一侧，也微微笑着，目送一人一狗离去。

长发女子这时面朝着街边铺子，余音终于看清她的面容。

“嗡”——

脑子空白了两秒。

胸口“咚、咚、咚”响着，心脏愈跳愈烈。

对过那人注意到余音的目光，也举目向他看过来。

却是缓缓蹙额，似乎对他把注意力聚集到自己身上这件事感到万分不解。

余音盯着那张脸，右手攥成拳，手中的小票瞬间皱成一团缩在手心，拇指死死按在食指上，指甲边缘深深嵌进食指侧边的皮肉里，指甲盖被压得发白——

他在昭示着现实的刺痛中一遍遍检查她的五官，将自己印象中的那张面孔与其重叠在一起，细细做对比，反复确认眼前这人就是路琰。

她迎着他的视线看他两秒，眼中的茫然之色越发浓重。

忽然——

眉眼一跳。

像是想到了什么，旋身就要离开。

余音想象过无数次与她见面的场景。

或许她会尴尬无措，或许她会满目怨怼，又或许，她根本不想搭理自己。

看这情形，她甚至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想起来之后果然是要躲开他的。

“路琰——”

余音快步追去她跟前。

她忽然停步，神色略显讶然。

与他对视片刻，展颜道：“你认错人了。”

余音觉察到她松了一口气，心中疑惑：

她意欲离开大概是不想纠缠，即便想以认错为由推脱，应该也是仍旧走开。

可是，为什么停下了，还是这样一副放下心来的神情？仿佛她真不是路琰，而是另一个人，只不过她也有着什么怕见的人。

他将信将疑问：“你不是路琰？”

她坦荡地直视他，含笑的眼眸中没有一丝遮掩：“不是。”

余音也恍惚了：

真是认错了不成？

世界上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吗？

难道路琰还有双胞胎姐妹？

他又问：“那你…”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先笑着自我介绍：“我叫余音，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余音抿起唇微微笑着，凝神关注她的表情，试图从她的反应中找出点破绽来。

果然，她的呼吸停顿了一刹那。

只见她垂眸稍稍迟疑。

紧接着，抬眼，回笑，启唇。

嗓音平静沉稳。

“我叫裴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