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体检,和舅舅通话,安抚哇哇大哭的舅舅,和哥哥共进晚餐后,尹希琳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小白宫。
她以为自己会因为思绪过重而无法入睡,但大概是不到十一岁的身体到了极限,在她刚刚进门接触到沙发的那一刻,就出现了半梦半醒的异常。
尹希琳只是坐下,就看到周围的色彩变得非常奇怪,白色的墙面更加惨白,天蓝色的吊灯像是要流淌下来一样,而她对面的沙发,明明应该空无一人,现在却有一位不速之客。
在这样有点超现实的场景里,她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坐在沙发上然后笑着对她说:“嗨,需要年长的自己帮忙吗?”
说真的,如果不是足够了解自己的话,外人会以为这是一句很真诚的问候,但尹希琳知道这基本是自己敷衍状态的语气,于是她也慢慢的走过去,然后说道:“不,我很好,谢谢你。”
自己的幻听幻视情况又一次回来了,尹希琳深吸一口气,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很有问题——李医生之所以是她的人,便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症状或许已经够得到前世的抑郁症,因此便想办法在皇家医学院安插了人。
这很困难,她五六岁,没有骑士,需要避开掌控一切的皇帝、控制欲爆棚的母亲和刚尝试权力的哥哥,但是她做到了,做这一切的目的,也只是给自己开一点镇定的药片而已——毕竟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要是在公共场合漏了怯,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但看见前世的自己这件事,似乎只有在叶泽星崩溃的时候,还有自己昨天心慌的时候——尹希琳毫不怀疑,这个‘前世的自己’是抑郁症专门够想出来嘲笑自己的。
——嘲笑她的懦弱与逃避。
她感觉脸上凉凉的,似乎沾上了什么东西,对面的‘自己’对她刚刚的拒绝置若罔闻,十分自然的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动作很轻柔,温和的好像是母亲一样。
然后她看到‘自己’的修长手指,把摸到的展示给她看——那是血液。
“你知道的吧,他们活不下去。”尹希琳听见‘自己’对她说道。
“你知道你哥哥原来有多狠毒,他原来在军校最好的朋友之一,你也认识的,只因为一句话没有站在他这边,就被他想办法在战场上让人‘意外死亡’了,还有儿时照看他的保姆,那个慈祥的老人,她熟悉他,可明明逃得那么远,想着能躲过一劫,却也被他找到了,挫骨扬灰,不留一丝痕迹。”
“可是,就算小红有问题,明斯……”
尹希琳看见‘自己’笑了起来,缓慢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你会想做皇帝就应该狠心些,不然他早就死了,别为他找借口了,你、不,我们不是傻子,对吗?”
尹希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又认为和幻想对话的自己很愚蠢,于是本人堪称顺从的闭上了嘴——这简直是一个奇观,正主竟然被臆想出来的幻觉怼的说不出话来。
可她内心的挣扎和压抑在平静的表面下疯狂地涌动,如同即将喷涌而出的火山熔岩。最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你该消失了。”
‘前世的自己’低下了头,她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们就这么极近距离地对视着,直到尹希琳控制不住地垂下眼睛,撇开脸,试图逃开这种令人痛苦的视线。她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不愿意从‘自己’的眼中看见希望,可倒影出来的,却是仇恨和决绝的现实。
“看着我。”
她听见上方的‘自己’说道,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半强迫的让她重新看了回去,小白宫客厅里明亮的顶灯为自己长大后的容貌洒下光辉,尹希琳可以看见‘自己’那张漂亮又自信的脸庞,以及那双坚定而深邃的黑色眼睛。
然后她看见‘自己’叹了口气。
“我看的出来,我当然看得出来,你不愿意和我对视,你的思维很混乱,所以看到我,你会想起自己应该吃药了,但吃药、麻痹自己,这些会暴露你自己的软弱,可是别这样。”
就像是前世在说服着某些固执的甲方一样,‘她’循循善诱道:“你应该更相信我,你看,小时候因为你的顽皮被皇帝杀死的珂家小少爷,那个因你而被皇后暗中处死的侍卫,啊,当然了,还有皇后和叶泽星上的所有人。”
“所以呢?”尹希琳疲惫地闭了闭眼,然后平静的睁开,“你提到这些死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些因她而死去的——其实不止这些,还有好几个,她都清晰的记着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因为什么而死去的——有的因为她的不经意,有的因为她的小错误,当然更多的那些死于阴谋。
自己不该这样轻飘飘的,用‘死人’这样的词语来称呼他们的,尹希琳想,面前的‘她’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低头把自己的额头抵了上来,然后——
长久的静默,直到‘她’的消失。
***
“侍卫长,您怎么了?”新被安排来驻守小白宫的士兵好奇问道。
“刚刚你感觉到精神力波动了吗?”被士兵尊敬的皇帝骑士思索了一会儿,看向身边这位刚刚毕业不久的A级骑士,问道,“任何一丝都算在内。”
“当然没有!”骑士立刻直起了身子,回答道,“我谨记您的命令,公主殿下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所以一直警戒着呢!”
“哪怕是类似于大神殿的那种……你有没有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消失了?”骑士长思索了一会儿,用引导的口吻问道,“类似于我们在大神殿接受精神力洗礼那样的……”
“怎么会呢!”士兵笑了起来,他保证道,“如果是那样的感觉,真的会过于明显,您放心,我一点会察觉到的。”
骑士长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的离开了。过了一会,小白宫仍旧平静,这位士兵也就不再警惕,和凑上来的同僚聊起天来。
“我们算是幸运的吧,在这里当值可真够清闲的。”同僚摘下了手套,清理掉了一片枯叶,然后轻松的将其粉碎成沫,洒在了首都星难得一见的土地上。
士兵也赞同的点了点头,同时悠然地补充了一句:“果然还是这位殿下更好些啊。”
“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同僚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悄声说,“你也听说那边的事情了?”
“其实倒也不必听说,那位殿下那边不是一直这个样子吗?”士兵叹了口气,他和在王太后那里当值的其中一人是同期,当然知道那边差事不好做,只是没想到会出人命,“唉,原本这里只有一个殿下,后来这位殿下离开了,那位殿下被推到台前,大概也是以为自己手握胜算了吧。”
“你说,会不会这位殿下回来了,陛下就要……”
同僚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士兵张了张嘴,最终只模仿他的语气,吐出一句:“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似乎有什么异常响动,优秀毕业生的素养加上一直以来的训练让他立刻警戒起来,下一秒钟,一只鸟儿飞了出来——真正的动物小鸟,而不是谁的精神体——士兵放松了下来。
“我就说,小白宫哪里都好,但这些真实动物会不会太多了。”同僚也同样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之前刚刚当值的时候,对着一只猫比比划划的一路追过去,下一秒却发现原来那真的是一只动物的心情。”
士兵也笑了,他说了句废话:“你说,为什么精神体都是动物,没有人呢?”
在场两个人同时抢答道:“你/我疯了吧!”
同僚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似乎想探究他这种疯言疯语的原因,士兵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当然知道精神体不会有人啊,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你想想S级精神体都可以显出实体,如果是人的话……”
同僚白了他一眼,转而笑道:“好吧,我要去那边看看了,虽然这份工作够清闲的,但也不能松懈啊。”
“当然。”士兵他清了清喉咙,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地说道,“所以别来和我说话了,万一骑士长看到就完蛋了,我可不能接受被调到那边值班。”
他没有看到同僚隐晦地往后院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才缓慢地走开了。
***
尹希琳坐在床上,右手抬起,一片金属自然而又温顺得从窗框上分离了下来,立在她的面前。
她沉默的盯着眼前这片在她控制下越来越薄的金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的眼神很冷,似乎下一秒这片金属就要见血一样。
宋洺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她的窗前,然后轻轻敲了敲窗。
尹希琳看到他,她眼底的那些痛苦还在,但下一秒,宋洺刃几乎以为那是他的错觉,她抱怨起来,就像是吓了一跳一样。
“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啊!”
“抱歉,殿下,我怕……怕……怕您……”
她把窗户打开,宋洺刃的到来多少有些及时,而且也在她预估的范围内,但对方这样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反而让她有点怀念的感觉了。
“怎么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一个结巴了。”尹希琳无奈道,“不过想想你每次来,好像都是我等你啊,从来都没有你主动敲窗的时候呢。”
“啊……您……您……”
宋洺刃愣住了,他一脸呆滞模样,结结巴巴地问:“您怎么知道我原来从来不敲窗户……啊!难道您记起来了?”
“唉——”尹希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到窗外人变得难过的神情,接着说道:“唉,你怎么做到高官了,还这么傻乎乎的。”
“那也没关系,您回来就……啊……?!”
尹希琳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是的,我想起来了,今天从大神殿出来就想起来了。”
宋洺刃从无奈的认命切换到惊喜的面容,让公主殿下看着嘴角上扬,可他已经顾不得对她的表情产生什么意见,只是怔怔的问道:“全部都记起来了吗?”
看着面前的人点头,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尹希琳看到他整个人从树上探出身来,想要再往前一点,却碍于脚下没有支撑而作罢。
他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想要问她这几年来的经历,关于叶泽星的事情,还有五代机的情况。他还是捡着自己最关心的,先关切地追问道:“那您在船上的时候为什么会头疼呢?失忆又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尹希琳微微一笑,决定将那些解释不通的事情全都推给教皇:“失忆的原因,教皇冕下说是因为机体保护。因为我在叶泽星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可能是精神自我保护的一种机制吧。哪怕是现在,我仍旧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回忆不起来,就像是我怎么逃离叶泽星的,还有……”
她微微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关于母亲的死……”提到这个话题,她的声音不禁低沉了几分。
白天在皇家医学院,皇帝也曾问过她关于叶泽星的事情,她也是用类似的理由糊弄过去的。她心里清楚,这样的解释虽然未必能让所有人信服,但足够顺理成章,人受到刺激之后的心理防御机制,本来就是存在的。
如果皇帝真的想要深入挖掘真相,那他就必须面对一个事实——她可能会因此再次受到伤害。
果然,当时的哥哥和现在面前的宋洺刃都露出心疼和遗憾的复杂神色,似乎有很多话想要问,却无从出口,尹希琳在心里满意的点点头,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奏效了。
“……对不起。”
“你有什么可道歉的呀。”
宋洺刃的脸上满是自责与懊悔:“如果那个时候我鼓起勇气告诉您我姐姐的事情,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尹希琳想起了他那天晚上的电话,啰啰嗦嗦的想要说什么,却被自己打断:“原来那天晚上,你是想和我说这个。”
“是……”
“害,就算知道,我也联想不到事情的结果会变得这么严重啊。”尹希琳摆了摆手,“除非未卜先知,否则没人能救。”
可宋洺刃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这几年一直在后悔,那个时候,明明知道宋楚昀的事情,可我却因为懦弱而不敢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在您去叶泽星前吧。”
尹希琳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地说道:“尹栀炜只比我小一岁,都五年了你才发现,根本就没什么用呀,只是赶巧了,叶泽星的事情正好发生,跟她没什么关系。”
“你想想,如果尹栀炜觉醒了,或者刚刚出生,她还有除去我和哥哥的道理,一个不着边际的五岁,她出手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叶泽星上的那场灾难,更多的只能是因为老皇帝对自己哥哥的成长程度,已经到了完全无法忍耐的地步,又没有条件除掉他,所以想要借刀杀人,借着她和母亲的死隔山打牛罢了。
至于王太后,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可能只是一个诱因或者催化剂。如果母亲的死因真的与她有关,尹希琳自然会为她报仇。但仔细想想,她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哥哥已经除掉了亲爹,却放过了王太后,这说明她并没有直接参与到那场阴谋中去。
虽然……她总觉得这件事还有什么没查清楚的地方,不过这还得后续和耿飞耿宇混熟后再说。
“您……您不会怪我吗?”宋洺刃小心翼翼地问。
“怪你什么啊?”
“怪我有这样的姐姐……怪宋家、还有您不记得的那位凶手。”
尹希琳打断了他,她的口气已经变得没好气了:“你再多找几口锅往身上背一背,真的是,他们和你宋洺刃有什么关系啊!怎么?你现在彻底抛弃过往,成为了一名宋家人了?”
“当然不!”宋洺刃吓了一跳,赶紧说道,“当然不,我只是……我没有改名字,只是珍惜着您给我起的这个名字而已。”
尹希琳想起自己小时候救宋洺刃的那次,他寄居在宋家,遭受了表姐和表哥的霸凌与排挤,仿佛一个被遗忘的仆人。而王太后,作为他的长姐,比他大了十岁,却从未给予他应有的关怀与保护。相反,她在他刚刚踏入这个家庭时便威胁他,如果他不受欢迎,随时可以把他卖掉。
很偶然的,差点被欺凌致死的小宋洺刃遇到了偷溜出去的尹希琳,被她救了一命,不过这都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我一直在等您回来……”宋洺刃低头,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去了叶泽星,那里什么都没有,但直觉告诉我,您应该没事的……我相信您。”
“可是这几年,我越来越绝望……我怕我真的因为太想太想,所以出现了您还活着的臆想……因为所有人都说,您已经死了。”
“对不起,殿下,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您不愿意回来了,但我没想到您会失忆,如果我早点想到去边陲星球查一查的话……”
宋洺刃的剖白让穿越者略微有些良心痛,毕竟她失忆的并不彻底,其实想要回来也能回来,但她哪里知道自己还在首都星养了这么一个家伙……
尹希琳不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现在也回来了,只是五年不见而已,以后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见面前的人还情绪低落,她又岔开话题道:“对了,今天见你和王太后关系不大好啊,那为什么还总有人认为你会支持她的儿子当皇帝啊?”
“什么?谁说的?”
“坊间的八卦啊。”尹希琳内心唾弃自己的多疑,但还是试探道,“哪怕我没回首都星,都知道这件事情呢。”
“她又借用我的名头干什么了?”宋洺刃皱着眉,但对公主殿下的话深信不疑,解释道,“您放心,我早就和她,还有那几个家伙说清楚了,大概只是宋楚昀使坏,我今天还和她对峙过。”
“在大神殿外面的时候?”尹希琳好奇地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我警告她,不要想着对您做什么……”
听宋洺刃讲了讲白天大神殿外面的对话,尹希琳有些无奈地想,原来首都星不光都是些玩心眼的家伙,还有他这种实名上网明牌的家伙。
他这样人尽皆知的站在自己这边,搞得像她要主动进入夺嫡之争一样,尹希琳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宫斗零分的家伙,心里权衡了一下,还是做出了选择。
“那么,你还愿意给我做骑士吗?”
“当然!”宋洺刃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您还需要问吗。”
“哪怕这样会影响你的前程?你如果再打一场漂亮的大胜,你的实力甚至足够你升到上将了。”
“那还用说吗……”
宋洺刃笑了起来,尹希琳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忽然找回了一点小时候熟悉的感觉。
“我是因为您才活下来的。”
所有其他的事情,官位也好,情感也罢,都不是他活着的理由。
他是因为公主殿下才活下去的。
“您现在的精神力……”他迟疑道,“虽然说我现在这样说有点……但您还是得警惕啊,您现在还是没有精神体吗?”
“我的进度和当年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一样。”尹希琳无奈地说道,“我失忆这几年,压根没发现自己会用精神力了,十二号星是什么样子的,你也应该看到了,我在那里一共大概也就见过两个有精神体的觉醒者。”
这两个还得算上耿宇呢,她心说,然后接着问道:“你知道我在那里认识的两个朋友吧?”
“是……”宋洺刃的语气沉了下来,“但我并没有被允许参与和知晓这一部分的秘密,现在您怎么打算的?”
“得想办法找人去一次,等后天的宴会再说吧,这件事还得再见一次议长,耿宇暂时应该可信。”聊了这么一会,尹希琳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绪平静了下来,她想起明天那无数的安排,于是总结赶客道,“走吧走吧,给我一会儿睡觉的时间,现在离天亮可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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