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内有一不成文的条例,心存执念、不愿往生之魂,可与孟婆交易,尝试着打动她,让她允个机缘,留守黄泉,了却生前残愿。
冥殿内,冥帝瞥了眼突然出现的貌美女子,翻看古籍的右手微顿,他敛了下眸,出声问:“第几个了?”
女子便是黄泉之主孟婆,皮肤水嫩白皙,乌黑长发被一根简易的木簪挽在脑后,仅看样貌,似乎只是位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
她径直回了冥帝:“第十八个。”
故名十八。
长睫微垂,她轻叹了声,喃喃道:“苦命鬼一个。”
冥帝抬眸看向她,反问了句:“不是苦命鬼,能当你徒弟?”
倒也是,眼珠微转,孟婆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小步跑上前,手一挥,搬来张椅子,坐到冥帝对面。她支颐着望向冥帝,轻声同他说起自己初遇十八的情景。
那时,她一袭鲜红长裙,如墨长发散在肩头,绝美的面容上却满是决绝,大步流星地走向她。
刹那间,孟婆竟生出了个极其荒唐的念头,这莫不是个来打劫的?
可她不过是个卖汤的,有什么值得打劫的呢?
而且,她做的是死人的生意啊!
她最终停在了她面前,她端起一碗孟婆汤递给她,说:“孟婆汤,五十冥币一碗。”
孟婆汤本无价。
五百多年前,本着珍惜劳动成果的原则,她初次给孟婆汤定了价,并以此价售卖至今。
逝者可以用自己的陪葬品兑换冥币,若无陪葬品或者陪葬品兑换的冥币不够,则可在鬼差带领下,前往冥界,做份工,赚够冥币后再到她这里换取孟婆汤,转世往生。
而拥有足够冥币的鬼魂,只能在冥界逗留七天。七日后,若是再不投胎转世,便只能化作厉鬼,丧失再次为人的机会。
黄泉境内荒凉,并无兑换冥币的地方,但冥帝甚是体恤她这卖汤的老婆子,令鬼差黑白在勾魂时随身携带冥币,使逝者可以直接从鬼差手中兑换,用于向她购买孟婆汤,方便她做生意。
红衣女子并没有接过孟婆汤。
孟婆的视线从汤上再次移到她身上,眉梢微扬,又重复了遍:“五十冥币一碗。”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很轻:“今日,是我留在黄泉的第七日。”
孟婆有一瞬的愣怔,这句话,她已有许多年未曾听过。
“我还不想走,”她退后了一步,双手抱拳,朝孟婆深鞠躬,她恳求地说:“请大人收我为徒,允我长留黄泉,了却生前残愿。”
孟婆轻抿了口本应递给她的孟婆汤,双唇微启,声音冷淡:“既知此规,便应知,老身从不轻易收徒。”
黄泉另有规定,孟婆之徒,可以往生之魂的身份,长留黄泉,不化厉鬼。
听闻此言,红衣女子微松了口气,她轻轻地闭了下眼,回忆起为人时的种种,嗓音微哑:“我留下,是想等一个人,向他讨一个答案。”
她的声音渐渐放轻,孟婆放下了汤碗,聆听她那短暂却精彩但也悲哀的一生。
最后一句话落下,女子脸上决绝再现,声音虽哑,语气却十分要强:“如此,我可有打动大人?”
孟婆低低地叹了声,问她:“你可知,做我徒弟会付出什么?”
“夺去相貌,抹掉记忆,留在忘川河旁,替您看守着摊子,”红衣女子脱口而出:“待到想等之人到来时,若是能忆起,便可淌过忘川,寻求往生。若是忆不起,便只能永久地留在黄泉,不人不鬼。”
见她这副态度,孟婆便知她已打探的十分清楚,但她还是没忍住多了句嘴:“你可知,老身立此规至今五百余年,尚未有弟子行过忘川。”
红衣女子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重复了遍:“请大人收我为徒,允我长留黄泉,了却生前残愿。”
她的声音坚定有力,孟婆垂眸望着她,又多了句嘴:“傻姑娘,为一负心人,当真值得如此?”
女子抬眸,朝孟婆莞尔一笑,声音清亮:“大人,我总要去问过他,才能知道到底值不值得。”
这声音中染着几分眷恋,孟婆未再多言,抬手覆在她头上,掌心中灵力流转。
她轻语着:“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第十八个徒弟,我会予你一副新的皮囊,让你留在此处,代我守着摊子。”
说到最后,孟婆趴在桌子上,藏起了泛红的双眼,声音很低:“她留下,只是想问她那尚还在人世的夫君,为何弃了她。”
——
我名十八,是孟婆的第十八个徒弟。
我睁开双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哦,不,见到的第一个鬼,便是孟婆。
她对我说,曾经的我打动了她,让她收我做了徒弟。而这代价,便是被她夺去相貌,抹掉记忆,以及,以魂魄之身行过忘川之水,方可得入轮回。
我晃了晃一片空白的脑袋,这才明白,为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给我取名十八,在忘掉前尘的我给她行过拜师礼后,告诉我,自己留在这里的原因。
她说,我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欠我一个答案。
若是遇到那个人,我应是能想起来所有的一切。但若是想不起,便只能长久地留在黄泉,不人不鬼。
而我此时的任务,便是留在忘川河旁,替她卖汤。
为了尽早恢复记忆、离开冥界、摆脱这不人不鬼的境地,我卖汤卖得甚是努力。
闲来无事时,我会同前来往生的孤魂野鬼聊聊天,谈谈人生,谈谈理想,了解些人间之事,企图从中找寻出蛛丝马迹,探查到自己为人时曾留下的痕迹,试图早日忆起那被我自己舍弃的过往。
彼时的我,甚是不解,当初为何会求着师父,让她允我留在这荒凉的黄泉。
留在冥界的第二年,我见到了鬼差所说的那位彬彬君子、清冷疏离的冥帝。
那时的我,刚遇到第一位瞧着眼熟之人,泪眼汪汪地听她说完了她催人泪下的一生。
到最后,她浅笑着接过我手中的孟婆汤,声音很轻:“我都没有难过,十八你又在难过什么呢?”
她将碗端到嘴边,说出她还有记忆时的最后一句话:“这可不是一个孟婆该有的样子!”
我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仰头喝尽孟婆汤,连伸出的手都忘记收回。
脑海中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对我说着类似的话。
那是谁?
孟婆汤起了作用,她忘记了生前所有,也忘记了刚刚与她交谈的我,举着碗向我询问,此处是哪里。
我回神,淡淡地回了她,忘川旁孟婆摊。
我抬手指向奈何桥,为她指明接下来的道路:“前尘已然忘却,接下来,你该行过奈何,轮回往生。”
她将碗放下,笑着同我道了声谢,随即转身走向奈何桥,没有丝毫犹豫,如她喝下那碗汤时一模一样。
熟悉的身影渐渐远去,我蓦地酸了鼻子,眼眶泛红,喃喃着反驳了句:“我本便不是孟婆。”
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我低下头,擦掉眼角的泪,明知她听不到,还是补上了后半句:“又为何要有孟婆该有的样子?”
冥帝便是在那时出现的,吓得我没有闲情再去黯然神伤,仓促地低身行礼。
冥帝很是宽容,没有在意我的失礼,摆手叫我起身,询问师父的下落。
我抬头看向冥帝,却发现刚刚还很有君子风度的冥帝在看清我面容的瞬间,惊慌失措。
我重新低下头,罔知所措,也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值得让素来风度翩翩的冥帝脸上露出一丝惊慌?
他掩住惊慌,强装镇定地问:“这张脸,是阿孟送你的吗?”
我低着头,毕恭毕敬答道:“确为师父所赠。”
似有一瞬的死寂,而后,我听到冥帝又问:“阿孟,现在何处?”
我思考片刻,回他说:“师父此刻应在十八层地狱,给那些即将行刑的极恶之徒,做吃食。”
“做吃食”这三个字被我咬得极重,是从牙缝中吐出去的。
毕竟,纵使我不记得生前所有,但也知道,孟婆应是没有义务,更没有权利,去十八层地狱做免费吃食!
尤其是在她们师徒二人,过得并不富裕的前提下!
独属于冥帝的威压消失,我抬头环顾四周,黄泉已无冥帝的踪影。
我晃了晃脑袋,突然一头雾水,只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往来的鬼魂多了起来,我来不及细想,忙着盛好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安安分分地做好支撑着自己与师父日常花销的小本生意。
时至今日,我已在忘川河旁摆摊三年有余。
而今日,值得再次提起的是,我又遇到了位觉得甚是熟悉的鬼魂。
他面带犹豫地走到了摊前。
我将盛好的孟婆汤递向他,再次说起重复了千百遍的话:“孟婆汤,五十冥币一碗。”
他看了眼我手中的汤,又抬眸看向我,欲言又止。
见状,我下意识地弯起嘴角,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似乎,见到他这副模样,是一件极为不易之事。
我收回孟婆汤,没再出声,只望着他,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过了许久,他终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我:“不知大人可曾见过一位身体羸弱的妙龄女子?”
他还抬手比划了几下,企图将他脑海中女子的样貌通过这样的动作传递给我。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莞尔道:“我这摊子虽小,但光顾的鬼魂也不少,每日都能见到不下两位数的年轻女子。”
“如你描述的这般女子,莫提两年前,近段时日我便见了十几位。”
他气馁地耷拉着脑袋,不再言语,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后方传来催促声,他回神,侧身让开了位置。
我瞥了他一眼,未多言,将孟婆汤递给欲往生之魂。
直到长队消失,他仍站在一旁,双目无神。
我唤了他声,他侧眸看向我。
我端起碗孟婆汤,再次递给他,莞尔道:“不尝尝吗?我师父做的汤很好喝的!”
他轻轻地朝我摇了下头,双唇微启:“我不想喝。”
“既如此,不如说得详尽些,”迎着他惊愕的目光,我再次放下了手中的孟婆汤,眉眼微弯,道:“我好仔细想想,究竟有没有见过你所寻的那位女子。”
似是因为感受到希望,他的目光在这一瞬变得炽热灼人,开口说出了个我相当熟悉却又有几丝陌生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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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她名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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